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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27 字 6個月前

行宮,在將那道向她跪地謝罪的身影遠遠留在身後之後,她的腳步越行越疾,越行越發得疾,到了最後,連張敦義也被她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她步入行宮,沒有半點遲疑,繼續向著那還亮著燈火的所在走去。

今夜值守的楊在恩帶著幾名宮監,正靜立在行宮寢殿的殿門之外。一道身影走了進來,他抬目看見,略感意外,急忙輕步迎上去,低聲說道:“公主暫請留步。袁內侍剛到不久,正在禦前聽用。”

燕居殿中,數支巨燭正在燃燒,曜曜放光。皇帝身著中衣,外麵鬆鬆披了件灰色常袍,顯是已是入睡,又起身出來了,此刻他背靠著隱囊坐在案後,就著燭火,低頭翻著一本不知是甚的冊子,速度極快,幾下翻完,將冊子丟到案上,指節敲了敲冊頁上的一段空白。

“七月十三白天,他去城南果園探望舊戶。夜,和公主一道,照朕吩咐,不叫人盯梢,過程留白無妨。接下來的盂蘭盆夜呢?為何也是留白?難不成又是公主和他在一起了?”

“不止這一次!此前便有多次了,你沒有給朕看好,送來都是留白!你半夜將朕擾起,朕還道你有了什麼大事,就是為了叫朕看這個?”

皇帝的語氣聽去雖然還算平淡,但質問之意,也是顯而易見。

“李延行蹤隱秘,如地蟲藏身,隱匿頭尾,找不到也就算了,朕不怪。裴蕭元呢?他可是個大活人!每天就在你們眼皮子底下走動的。到底是裴家子太過狡猾,還是你袁值無能?養那麼多人,叫你盯個人,你都辦不好事!”

袁值遭皇帝訓斥,神色暗含幾分慚意,下跪請罪:“陛下責備的是,是奴無能。隻是裴蕭元也確實善於匿蹤。聽聞他少年剛從軍的時候,最早是在斥候營裡摸爬滾打的,想必便是那時習得的脫身之術,非一般人能夠應對。加上奴怕被他察覺萬一泄露了身份,不敢叫人靠得太近,故幾次跟丟,辜負陛下信任。”

皇帝視線落到案頭燭火上,眉頭微皺,慢慢道:“盂蘭盆夜,整個大半夜,他不知所蹤,將近天明才回寺。他會去哪裡,做了何事?有無可能,就是去了東市或是西市?那裡是個和人見麵謀事的好地方。”

袁值自知失職,地上起來後,低頭以對。

皇帝出神片刻,忽然又問:“今夜這邊動靜如何?”

“今夜有司各司其職,各處忙而不亂。公主回歸之事,陛下也儘管放心,老阿爺和宗正那邊已經準備周全,奴也在全力聽用。隻不過,奴這裡另有一事,方才鬥膽驚擾陛下安眠,也是為了此事。”

“何事?”

“奴方才收到手下人的通報。裴家子今夜原本隨韓克讓在朱雀台。戌時末,眾人散後,他不走,獨自出營,往北走去。而在陛下今夜大駕抵達之後不久,約戌時一刻,他曾下山,和一名滿麵須髥的麵生人碰頭,對方不是此行隨駕之人,也不知是何來曆。那人與他短暫見麵過後,沿青龍河北去,入了一片野樹林,隨後消失不見。手下人疑心他是要和那人再次碰麵,故一路跟隨。沒想到……”

袁值頓了一下,“沒想到公主也跟了上來,好像也是去找他的。手下人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隻能暫時退回,將事稟到奴這裡——”

隨著袁值講述,皇帝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抄起案上他方翻過的冊子,啪一聲,投擲於地。

袁值一驚,望向皇帝,聽他含怒道:“你上當了!”

“他去見的人,姓何名晉,是裴冀派來蒼山,叫他代替向朕謝恩的!”

袁值怔了一怔。

他本也是極聰明的人,略一想,頓悟:“莫非是裴蕭元已覺察監視,今晚借何晉來的機會,故弄玄虛,想把奴的人引出來?”

皇帝寒聲道:“你才明白?”

袁值一時羞慚交加。

從裴蕭元入京的第一夜,他將人接入皇宮夜見開始,便奉皇帝命,對其進行監視,尤其去過哪裡,見過什麼人,不能遺漏。

並且,還有一點,絕不能叫他知道,此為皇帝授意。

然而執行起來,實際頗多艱難。袁值也有一種感覺,裴蕭元應當已經知道他在受著監視了。倘若再令皇帝意圖暴露,那麼自己便真萬死不辭。

蒼山夏夜涼爽,行宮夜寢,體寒之人,甚至還需蓋一薄被。然而此刻,他卻熱汗暗沁,急忙再次跪叩,乞罪:“是奴無能,誤了陛下大事,請陛下降罪!”

出乎意料,皇帝竟未大發雷霆,反而淡淡道:“也怨不得你。朕知你儘力了。是裴家子太過狡猾。”

皇帝的答複令袁值一時也猜不透他的所想。謝恩過後,他遲疑道:“奴愚鈍,請陛下明示,往後該當如何?他既有所察覺,是否將人暫時撤去?”

皇帝沉默,稍頃,冷冷地道:“不撤。從前如何,往後也是如何。”

袁值飛快看了眼皇帝,見他目光陰冷,一凜,應是。

皇帝吩咐完,看一眼殿中玉漏,拂手:“去看看,公主回了沒!”

“遵旨。”袁值領命退到殿門後,匆匆要出,撞見殿門口立著一人,正冷冷看著自己。

他一怔,反應過來,急忙後退了幾步,下拜如儀:“見過公主!”

絮雨繞開袁值,快步轉入。

皇帝仰麵歪著身體,正閉目靠在榻上。他的眉頭緊鎖,兩手揉著太陽%e7%a9%b4,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來。

這步伐不含顧忌,是彆人不敢走的,立刻知是誰人,睜眼,見真是女兒來了,起先心中一陣惱怒,坐直,正想責備她深夜又去找外男,突然看到女兒停在麵前,低頭看著地上一樣東西,反應過來,打了個激靈,頭也不痛了,忙伸手,將那本簿冊撿了,順手塞入袖中。

“給我!”絮雨伸手討要。

“什麼給你?”皇帝自然不給,轉話,“這麼晚了,說你又去找裴家小兒?”

“給我!”絮雨上去就掏皇帝衣袖。

皇帝慌忙躲閃嗬斥:“你這無禮的野丫頭!敢對朕如此說話?快去睡覺!再胡鬨,朕真生氣了!”

皇帝大約真的不欲叫女兒看見簿冊,護得死死,然而怎抵得過絮雨強拿,很快被她奪了過去。

皇帝自是生氣,然而火也發不出來,又見女兒低頭翻看簿冊,臉色越來越是凝重,心中難免又開始發虛。忽然,見她將那簿冊扔到禦案上,冷笑:“阿耶,你就是這麼對待你的臣下?口口聲聲如何器重,暗地卻叫人這樣盯著?你怎不叫人索性也鑽進他睡覺的床底,將他晚上翻身幾下記錄下來?說不準,他講的夢話,也能佐證他有謀逆意圖!”

皇帝隻裝作沒聽見,任女兒譏嘲,等她說完,道:“此為必要之舉,你不懂,也不必多想!不早了,明早還有大事,阿耶送你去睡覺。”說著牽住女兒衣袖,領她要去曳月樓。

絮雨將衣袖自皇帝手中抽出:“阿耶!你當我三歲嗎?你召他入京,表麵重用,實際你卻如此對他。你這樣,如何能得他衷心敬愛忠誠效力?隻會將他推得離你越來越遠!”

皇帝牽女兒袖的手頓在半空,停片刻,終於也惱羞成怒,拂袖:“你叫阿耶怎麼辦?你以為阿耶想嗎?盯著他都這樣了,背著你阿耶也不知做了多少說不得的事!要是不盯著,他怕不把長安的天給朕捅出一個窟窿眼!朕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想乾什麼,能翻出什麼樣的浪!”┅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皇帝說到這裡,忽然想起剛發生的另外一件事,麵上怒色更甚:“還有,不止裴家小兒陽奉陰違和朕作對,連裴冀那老田舍翁,如今竟也膽大包天,幫他侄兒開始逼迫朕了!朕好心叫他來避暑,想和他說說話,他竟回個奏章,說什麼體寒痢瀉,來不了蒼山!這便罷了,還叫這個何晉來!他何意?還不是鐵了心站他侄兒,要誅朕的心!他這在提醒朕,朕欠他們裴家的!”

“彆人都是伯侄一條心,嫮兒你倒好,竟幫著外人……”

皇帝一時氣急,臉色發青,忽然心慌氣短,人搖搖欲墜,絮雨慌忙上去將他摟住,叫他撐著自己送到榻上,扶著躺下了,正要再喊人去叫禦醫,皇帝抬手攔了。

“不用,大半夜的,叫人消停下吧。阿耶無大礙,躺一下就好。”皇帝閉目,低低地道。

絮雨看著,慢慢地,跪坐到了皇帝的身邊。

“阿耶,女兒早就想問了,當年北淵之戰,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絮雨忽然問道。

皇帝眼目依舊閉著,沒有半點反應,恍若未聞。

“這個阿耶你不說,女兒也不能強迫。但是,容女兒大膽,再問一句,對當年裴固裴大將軍的事,阿耶你是否真的問心無愧?”

絮雨問完,自坐榻上下來,跪在皇帝的身前,鄭重叩首。

“阿耶,請你一定回答我!”

半晌,始終靜默著的皇帝忽然冷哼發聲:“問心無愧如何?問心有愧又能如何?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朕比彆人更有資格當天下人的皇帝!朕對得起朕的這個皇位,對得起天下,便就夠了!”

隨著言語,皇帝自榻上緩緩坐起身,睜開他那一雙蒼老卻剛勁的眼,沉沉望向跪在自己膝下的絮雨。

“嫮兒,朕知你在想什麼。但你要明白一個道理,朕是皇帝,為何要向彆人解釋做過的事?他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與朕何乾?”

“至於裴氏此兒,朕也實話和你說,朕固然對他極是賞識,始終寄予厚望,信他將來會是我聖朝的國家重器,但他倘若自己執迷不悟,最後一定要和朕作對,那朕也沒辦法。真到了該殺的時候,朕縱然可惜,也是不會手軟的。所以阿耶再勸你一次,在阿耶沒看好他之前,你離他遠些!”

絮雨跪在皇帝腳前,仰麵,和自己的皇帝阿耶對望著,良久,啟唇緩緩道:“阿耶,我明白該如何做了。”

她自地上起身,麵上露出笑容:“真的不早了,我送阿耶去歇息。明日還有大事,阿耶養好精神,明早帶女兒檢校我聖朝天兵的威武雄姿。”

翌日,上午巳時,蒼山之巔,晴朗無雲。在山南那一片平闊的山麓之下,旌旗招展,遮天蔽日。沿著觀禮高台朱雀台,王公百官、外藩使者共數百人,皆照各自班序入了東位。西邊搭設出來的帷幄之下隔著一層輕紗,後麵坐著今日得允入內共同觀禮的命婦和貴女們。在朱雀台前十數丈外的一片方地之上,立著將要參與破陣樂演的一百二十名健兒。他們在皇子康王的率領下分成六隊,象征六軍,著朱、白、黑色三色鍪鎧。在他們的身後,是兩萬名抽選自京中各衛以及京畿各軍的將士。他們亦分六軍,列成整齊隊陣,人人鍪鎧森嚴,刀戟裝具,在銀裝旅帥的統領下,正在等候著皇帝大駕的到來。

巳時一刻,伴著莊重的大樂,龍纛飄揚,皇帝一身戎裝,騎馬,在兵部尚書、金吾大將軍韓克讓以及龍武衛大將軍範希明三人的引導下,進入今日的檢校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