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頁(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57 字 6個月前

在皇帝禦馬的後方,則緊跟著兩列共四十八人由陸吾司司丞裴蕭元所領的儀衛。自他以下,所有人皆是頭戴武冠,身穿紫鎖連甲,內著緋色繡花文袍。天子近衛,英姿逼人。

當這一眾人馬出現在場地上時,太子領諸王和百官出位,跪在道側恭迎,六軍齊行軍禮,高呼萬歲,兩萬人發生的齊呼之聲振動山穀,回聲陣陣,一時間,驚得方圓數裡內的禽鳥亦紛紛隨之鼓噪,如天地同撼,為之變色。

皇帝登上朱雀台,端坐於中央一張華蓋下的高座之上,宣平身。他的語聲經由禮官下達,再由眾多令官迅速傳遞,不過十數息後,傳遍全場,將士再次高呼萬歲,如令起身。

聖朝曆代諸皇,皆曾有過如這般檢校六軍的過往。循著慣例,此時當由皇帝陛下發聲,再親自振鼓,宣告講武開始。然而今日,卻仿佛有些不同。

皇帝已然就座,卻是紋絲不動。巳時三刻,隻見一身禮衣的宗正卿在兩隊禮官的侍從下登上高台,向著座上皇帝行禮過後,轉向台下之人,宣:“壽昌公主歸。今日鳳駕親至——”

“傳皇帝陛下之命,宗親除親王,百官除超品榮位,其餘人等,皆出列,恭迎公主!”

宗正卿的宣聲,亦經由禮官迅速傳開,播至全場。很快,四下發出一陣輕微的騷動之聲。不止是朱雀台東西兩麵今日那些隨皇帝來此的宗親百官命婦貴女們驚疑不已,以致於當場失儀,或紛紛起身張望,或相互低聲議論。便是場中那些尋常的六軍將士,一時亦是訝異,紛紛扭頭張望。

兩百名樂署樂師,共同奏出莊嚴而又不失清悅的雅樂之聲。

這響起的樂聲,迅速掩蓋了全場的雜聲。

裴蕭元正凝立在朱雀台的西北一角,一麵隨風獵獵展動的龍纛之下。

他離宗正卿的位置不遠,在宗正卿話音落下之後,他醒神過來,隻覺心臟一陣狂跳,幾乎便要躍出%e8%83%b8膛。

是她到了嗎?那個昨夜剛與他分開的女郎?

雖然早就明白,遲早終有一日,她將會恢複她原本高貴的身份,做回聖朝的公主。甚至,他也曾在某個夜半醒來無眠的時分漫想,她將會是在何等的情境下歸來。

但,即便是他在夢境之中,也不曾設想,竟是如此一個場合,他完全猝不及防的時刻,她以公主的身份,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此時,宗正卿已率領身邊之人跪道迎接。所有人都反應了過來。

康王是第一個。他幾乎衝出隊列,拜在道旁,口中恭呼“阿姐。”

朱雀台左右兩側之人,亦迅速停止議論,出列恭迎。

接著,伴著盔甲和刀戟碰撞所發出的如浪的整齊窣窣聲中,眾多的衛官領著身後士兵,紛紛向著公主車駕到來的方向叩拜。

裴蕭元定神,慢慢轉麵,亦隨眾人目光望去。

遠遠地,一輛玉輅車在禮官和儀仗的引領之下駛入,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之中。

真的是她。

她正端坐在車中,向著他所在的朱雀台的方向,緩緩而來。

第77章

昨日便有消息不脛而走,傳得上下皆知,稱今日講武大閱之前,聖人或將宣布一件重大之事。

到底是什麼事,要放到如此的場合宣講,連參與今日講武的普通士兵都極是好奇,更不用說那些王公貴胄和終日奉事在朝堂的大臣。皇帝一個臨時的小小轉念,或都將影響他們的地位和福祉,何況司宮台放出這樣的風。

昨夜柳策業、馮貞平等人在拜送皇帝入清榮宮並各自退出後,顧不上白日行路困頓,或連夜想方設法打聽內情,或暗召心腹私下碰頭揣測,以便有所準備。

誰也不會想到,竟然會是如此一件事。當今皇帝那個原本一直隻是活在傳言裡的公主,竟然真的在世,在今日,被皇帝用此種可謂是極儘榮耀、乃至可稱越製的方式,帶回到了世人的眼前。

除去鎛鐘、金磬、建鼓、塤築共同演奏出來的雅樂之聲,全場再不聞半分雜音。人人屏息斂氣,無數雙眼目,從各個方向,暗暗望向那正由儀仗引導而來的鳳駕。

公主所乘的,是一輛青質玉裝的輅車,車身重輿,輪畫硃牙,周圍繪著五彩的苣文和祥鳥瑞獸圖紋。在車身的頂蓋之上,高高立有一隻金鳳,陽光之下,金光閃耀。金鳳之下,左右各垂一隻玉裝的鸞鈴。隨著玉輅車的前行,鸞鈴輕輕搖晃,發著不絕的清越而悅耳的振動之聲。而在玉輅的前方,最外那兩幅以錦絡所織的障塵簾已是左右分開,後麵,是層半透明的朱碧硃絲輕紗,輕紗後,朦朦朧朧,透出車中公主的身影。

鳳駕向著中央的朱雀台來,至,禮官上前,輕掀硃紗,恭請公主下輅。

她下車,足上的雲頭宮鞋落在了鋪設於車下的一片錦斕地簟之上。

公主真身玉駕到來,附近之人本該垂首斂目,以示敬拜。然而,當中仍是有許多輕薄少年於參拜中抓住機會大膽偷窺。這一幕,更是叫近畔那一百二十名待參與破陣樂的健兒們看得發呆。隨公主下車,袖袂輕拂,裙裾微動,許多人甚至仿佛嗅到了撲發自公主玉輅內的一陣冷幽幽的百和之香,他們無不貪戀地暗暗細嗅,好記住那一縷不經意飄來的若有似無的香風。

道上,左右兩排手持孔雀翬扇的宮人次第撤扇,引出一條登向朱雀台的路。

當朝的壽昌公主,被禮官引下玉輅。立於朱雀台中央階梯兩旁的金甲衛士紛次向她下拜。

她一步步,登上高台。

今日她髻上戴的花釵寶冠,是用金珠、南珠、瑟瑟、玉葉鑲編而成,她身上穿的禮衣,是由五絲織就的彩綺、彩錦所裁,肩膊上,披著一條滿是蹙金鳳尾花的長長帔子,隨她緩步登階,長帔拖行在她身後的階上,在陽光下,一片溶溶脈脈的金輝玉爍,文彩曜曜。

此時,皇帝自禦座起身,走下華蓋,親迎愛女。聖人隔衣牽她,將她領至朱雀台的正中,親宣:“朕生平惟此一女,幼號簪星,朕愛之,如珠如寶,恨在她垂髫之年,因國殤之難,以致於骨肉分離,至今將近二十載!萬幸,上天對朕仍存顧念,在朕如今垂老之際,公主平安歸來!”

皇帝宣講的話語之聲隨風播開,語調不緊不慢。

聖人已許久不曾這樣公開露麵了。甚至,今日在場的許多人,上一次得見聖顏,還是在三年前的凱旋獻俘禮上。傳言他沉屙纏身。此刻看去,固然帶著幾分鶴骨蒼髯的病氣,但聲音卻不乏中氣,莊重,又滿含著眷眷的感情。

此一刻,他看去不像是深不可測的帝王,而是一名百感交集的父親。

說完這段話,他的語調一轉。

“朕歡欣喜悅之餘,感慨萬分。當年朕因戰亂失卻明珠,雖肝腸寸斷,徒勞奈何,故今日講武閱兵之時,朕要將公主帶來這裡,好叫今日你們在場之人知道,天下人人知道,安不可忘危。”

“一國一朝,不可好戰,不可黷武,但不可不備戰,更不能棄武!此便是今日演破陣樂,講武校閱的唯一目的。”

“公主歸來,朕心甚慰。此必也是清平之兆。”

“故今日,朕宣,為宜順天時,便由公主代朕,為爾等健兒擊發金鼓,申耀威武!”

皇帝的話語之聲漸轉激揚,最後一字落定,接著,被傳送到了全場。

在一陣短暫的凝息過後,忽然,先是在朱雀台的正前方,那一百二十名著朱、白、黑三色鍪鎧的各衛子弟齊聲高呼“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公主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接著,如一石投入水麵所激的漣漪,這呼聲一波波不停,由近及遠,由中心向著四麵,最後,全場兩萬餘人,一齊合聲下拜。

“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公主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在這聲浪的壓迫之下,觀禮台上的一些藩屬官員和使者不由地心生恐懼,麵露震色,隨聖朝官員和將士向著朱雀台上的皇帝和公主俯伏下跪,不敢抬麵。

在擎天撼地似的山呼聲中,絮雨微揚她今日貼繪著華麗金箔花鈿的一張麵孔,向著朱雀台的正南方向,對台下的萬眾徐徐抬舉起曳袖下的雙臂,手心向天,平舉至肩,以此回禮。

隨了她的動作,山呼聲慢慢平息,雅樂跟止,無數雙眼,齊聚在高台之上那位高貴而美麗的聖朝公主的身上。↑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去吧。”皇帝轉向絮雨,輕輕吩咐一聲。

萬眾無聲。

在阿耶帶著幾分驕傲的含笑目光的注視下,在身後以及全場無數雙眼目的仰視下,絮雨轉身,走向那一麵設在台樓最高處的金鼓。

她經過朱雀台下太子李懋的麵前。

他在起初巨大的震驚過後,此刻麵上表情,更多的,是想要極力掩飾的尷尬。

在李懋這裡,對這幼年走失的阿妹,他並無多少血脈之情。

李懋自小便畏懼骨子裡帶著幾分岩火般冷硬暴躁性情的定王。定王對長子的評價也是耳軟性陰,不甚喜。所以後來,即便他的皇帝阿耶立他當了太子,給他聘當朝最有名的大儒做太傅,又能怎樣。他偶然想起那個阿妹,殘留的唯一一點印象,便是她奪走了父寵。

他也以為她早已死去,這些年,用近乎漠然乃至暗看戲的心態,瞧著他的皇帝阿耶為他死去的妹妹供簪星觀、保老榴樹,以及,那一年一度的做給不知道誰人看的生辰會。他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天,這異母之妹以宮廷畫師的身份悄無聲息地回來。

而在今早的此刻之前,他竟沒有半分察覺。

此前的疑慮,也悉數解開了。

難怪皇帝對這小畫師恩寵異常,昨天竟還同車行、令入住曳月樓,種種僭越之寵,引無數人在背後各種猜想。

更不用說,此刻,皇帝讓她代擊金鼓。

他是當朝的太子,連他都無法得享如此的榮耀。

彆人將會如何看待他這個已經做了十幾年的太子?

李懋壓下心中在這一刻湧出的深深的嫉妒和羞恥之感,僵硬地立著,一動不動。

絮雨自金吾大將軍韓克讓的麵前走過。

這個紫髯如戟平日看去威嚴無比的大將軍,認女子的眼神卻不是很好。在他眼中,女子塗脂抹粉、再貼上花鈿,大約便都長得差不多了。

固然,在聖人那位誰都以為已經死去的公主,於這一刻用這樣的方式降臨時,韓克讓用不著看到玉輅中人的樣貌,便已頓悟,那小畫師應當就是公主了。否則,誰能承當得住聖人如此的恩寵。

但是,真的是直到此一刻,絮雨近距離和他迎麵而過,他還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麵前這位佩戴華釵寶冠,身著華美曳地禮衣的公主,竟然真的是那個青衣著身、一張素麵的宮廷小畫師!

韓克讓驚呆,反應過來,腦海裡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裴蕭元。

他忍不住微微側麵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