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頁(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92 字 6個月前

前方曠野下跪,鄭重行一大禮。

皇帝看著他行禮的身影,口中繼續道:“朕登基之初,需上下齊心,朝廷穩固。更重要的原因,是西蕃仍是心腹大患。”

“毋論天意還是人為,朕當初既然接手江山,便須守住。在朕死後五十年,一百年後,天下將會如何,朕不知曉,也管不住,至少在朕還活著時,絕不容我聖朝列祖列宗於塞外浴血開拓所得的土地丟掉一分一寸。哪怕是不毛之地!”

“朕自登基之初,便做著與西蕃決戰的準備,此也是朕固位後的頭等大事。朕準備了十幾年,終於在三年前,得以一雪前恥,我聖朝複立國威。裴家兒,你在當中,可算是替朕立了大功。”

裴蕭元向著皇帝作揖:“此為臣之本分。”

皇帝半靠在坐輦上,望著月光下這張在他麵前無時不刻總保持著沉靜和恭謹的麵容,笑了笑。

“裴家兒,朕對你很是欣賞。但朕也知道,你的心思不純。你還在為當年舊事耿耿於懷,此番入京,你另有所圖,若是叫你得到機會,你必也是個殺得人頭滾滾的主。”

裴蕭元倏然抬目,便對上了皇帝射向他的兩道目光。

此一刻,他不複是片刻前那個沉浸在悲慟自責往事中的丈夫與父親,神情轉為玩味,目光爍動著刀劍一樣的寒芒,然而他說話的語氣依舊慈和,輕聲慢語。

“如今西蕃戰事了結,天下也算漸複元氣,朕的萬壽,若所料沒錯,必是各路人馬亮出刀劍的另一戰場。”

“朕負了嫮兒的母親,更不是嫮兒的好阿耶。朕問心有愧,所以這麼多年,一次也不敢回王府。所幸上天對朕還算是存了幾分憐恤的。朕無法將她阿娘還給她的,能給的,就是朕有的最好的一切了,不管她看不看得上。朕更不敢奢求她能原諒。如今女兒活著,還回來了,朕已經心滿意足。無論如何,在朕走之前,朕會給王妃一個交待,給女兒一個交待。”

裴蕭元聽著皇帝這些如與自己推心置腹的言語,意外之餘,一時心神恍惚,眼前若浮現出了那一張他閉目便能清晰看到的女孩兒的麵容。

“知朕今夜為何召你來此說這些話?”忽然他聽到皇帝又如此問自己。

“臣愚鈍。請陛下明示。”他醒神過來,應道。

“嫮兒她自己或還不知,朕卻知道,她喜歡你。所以,朕要你離她遠一些。否則,朕怕你將來取舍,會傷害她。她越喜歡你,你便會傷她越甚。”

皇帝盯著麵前這年輕男子,用低沉卻清晰的聲音,慢慢地說道。

裴蕭元起初顯然為皇帝的言語所震動,他的麵容顯出驚訝至極的表情,若要辯白似的,然而,當對上皇帝的目光,他頓了一下,停住,最後,一切都歸於沉默。

他既未承命應是,也不出聲,說他不願。

四周隻聞呼呼掠過野地的風聲。

坐了許久的皇帝,此時忽然緩緩自坐輦上站起身。

“裴家兒,朕既和你說了那些事,自然也可以再給你一個機會。你敢發誓否,往後無論怎樣,發生何事,你都不負她,護她一生?”

回答皇帝的,依舊是沉默。

皇帝點了點頭,至此,麵上神氣轉為冷淡,目睨著麵前這年輕臣子,冷冷道:“裴蕭元接旨!”

裴蕭元緩緩下跪。

“聽著,今晚朕放你回去,你把朕等下叫你轉的話轉給她。明日你就自己尋個借口搬出來,往後該做甚做甚,不許再接近她半分,膽敢違抗,背著朕再和她私下往來,下次就沒那麼容易走出地牢。”

皇帝吩咐完畢,坐輦也不乘,雙手負後,邁步便去。候在遠處的韓克讓看見,示意幾名親信上去抬輦,自己則快步迎著皇帝走去。

一行人很快消失在漆黑的野地裡,剩裴蕭元獨自一人。

他定立半晌,終於,邁步也下荒坡,向著城門歸去。

第55章

這一夜,絮雨獨坐屋中,對著案頭的一盞白瓷燭台,靜靜等待人歸。

二更鼓起,三更漏響,窗前月影暗移,一直等到四更時分,終於她聽到外麵傳來了一陣響動。若靴步踏在甬道上發出的嗦嗦的輕聲。

是有人回來了。

她起身奔出去,奔到庭院的門口時,停了腳步。

真的是裴蕭元回了。他正走在通往這邊的甬道上,若懷著些心事,步伐走得並不快。闖了禍的小廝亦步亦趨跟在他的身側,原本縮著脖子,一聲不吭,忽然看到絮雨奔了出來,仿佛終於得了些助力,怯怯看一眼身旁那顯是曆劫而歸的主人,小聲地沒話找話:“郎君……小郎君說你今夜就能回來了,叫我不用怕……她說的真準啊……”

裴蕭元抬目,望見站在院門畔的那道身影,停了腳步。

雖然明白他能回來的。然而不知為何,當此時真的看到了這道熟悉的身影,絮雨還是感到眼眶暗暗熱了起來,便好像他已許久未歸,而她也等過他無比漫長的時光了。

她看到他就停在甬道上,不再走來,定神,自己向他走了過去。

“你回了?”她道,目光落到他的傷額上。

他點了點頭,朝她一笑,旋即,仿佛留意到她在看什麼,便抬起手,壓了壓他那還凝著血汙的傷額,略略側過些臉。

“你若方便的話,稍再等我片刻。容我更衣再來。”

“我有事和你說。”他道。

絮雨知他素來重視儀容的整潔,想來此刻自認樣貌狼狽,不願叫她看見。道:“你隨我來。我那裡還剩有你上次送來的傷藥。”

“怎敢有勞你來,我自己處置便可,你稍候——”他邁步待去。

“你來!”絮雨不容他拒絕,截斷他話,說完轉身便去。

他頓住,望著她已入內的身影,遲疑了下,終於還是跟了進來,入得外屋,見她端來一盆清水,急忙上去接:“我來!”

“你坐下便是。”絮雨看一眼屋中的坐床,示意他去。

裴蕭元頓了一頓,終於,慢慢坐了下去,看著她將水端來,取了一塊潔淨的素巾,下水擰濕,展開,靠過來,就著燈火,輕輕地為他拭去乾凝在麵額上的血汙。

此前他雖也曾幾番接近過她,或抱行或攬她入懷,但每回都是情非得已,他自問坦坦蕩蕩,心無雜念。然今夜此刻,仿佛有些不同了。

是她主動靠向他,靠得如此近。當她抬手為他擦麵,隨她手在輕動,他便若嗅到些許鑽自她腕袖裡的帶著她體溫似的幽幽暖香。她的袖角也若輕輕拂過他麵臉上的皮膚,他感到微癢。

他忍不住閉住了呼吸,帶著幾分不自然,往後揚了揚麵,正想開口,說他自己來擦,聽到她道:“坐直!你往後仰作什麼?”抬目,見她視線落在他傷破的額前,雙眉微蹙,神情專注,顯是心無旁騖,隻在為他擦麵而已。

裴蕭元一時暗暗自慚,定了定神,驅散方才不該有的雜念,依言坐直身體。

她仔細地為他淨麵完畢,在水中漱淨素巾。靜夜裡伴著一陣清揚的嘩啦水動之聲,他忽又聽她問:“這傷是如何來的?”

“我自己不小心磕碰了。”他應。

絮雨停手望他。他若無其事。

“我不信。你自己好端端怎會磕碰出這麼一道深口子來?”

裴蕭元搖首:“真的是我自己不當心。”

“你還替他遮掩?我知道,就是我阿耶乾的!他怎麼了你?你快跟我說!”

這時裴蕭元聽到有人在他耳邊發聲:“是陛下拿火燙的香爐子砸的。”回過神,才覺原是他自己的聲音。接著,他看到她的麵上顯出了氣惱又心痛的表情,也登上床,跪坐在他身邊,用一根藥棒挑出些傷藥,舉臂向他探來,輕柔地塗抹在他的額傷之上。

“還很疼嗎?”她柔聲問。┆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他太壞了,竟這麼對你!下次他若再這樣,你一定告訴我!”她又憤憤地道,為他上藥的動作變得愈發輕緩,仿佛他是什麼一碰就會碎裂的琉璃寶物。

仿佛有一股甘泉自%e8%83%b8間無聲無息地暗湧而出,裴蕭元感到幾許淡淡的若有似無的甜蜜。他不再為昨夜那個陷入狂怒的皇帝作辯白,沉默地應承著她為他伸張的不平。

皇帝的那一下砸,似乎還是可以再重上幾分的。他可以承受。

“等天亮了,你記得再去太醫署,一定要叫太醫再替你瞧瞧!萬一落傷,就不好看了。”終於,她為他上完了藥,低下頭收拾著東西,又叮囑一番。

裴蕭元坐在床上,望著她忙碌的身影,眼中掠過淡淡的笑意。

“好的。”他低聲應了一句,忽然,仿佛記起什麼,眼內的淡笑之意如雲被風吹散,他的神情慢慢變得凝肅了起來,等到絮雨整理完畢,向著他走了回來,他起身,下了床。

“你也累了吧?”絮雨轉麵,看一眼窗外的夜色。

“離天亮也沒剩多少時候了。你抓緊去睡一覺吧。”

“我沒事,你放心。”她又安慰了他一句,說完見他不走,立在她的身畔,不解地問:“你還有事?”

裴蕭元此時已經下定了決心。他展目望她,微笑點頭:“公主請坐。陛下有話,要我轉給公主。”此刻他雖未再口稱是臣,但語氣已變得恭謹,和自稱臣時並無什麼兩樣。

絮雨盯他一眼,略略蹙了蹙眉,卻還是依言,慢慢走到他方坐過的床前,坐了下去。

“他有何話?”

“陛下叫我轉告公主,他很早便知曉一切了,之所以至今仍未為昭德皇後昭雪——”

“是他有苦衷!”絮雨打斷,偏過了臉,“至於苦衷,是他的朝廷,他的帝王業,天下萬民,後世之計!是這些,對吧?”

“在皇帝的心裡,和這些比起來,我的阿娘,真的沒有那麼重要。我明白。”她用忍下來的平靜的語氣說道。

裴蕭元沉默了一下,繼續道:“陛下說,他知道你還不願認他,他也不會勉強你回宮受到拘束,去麵對那些你痛恨不想看到的人。你不喜歡做公主,陛下不勉強。你可以繼續做宮廷畫師,從前怎樣,往後便還怎樣。陛下隻要你不走,留在他能看的到的地方,彆的,全都依你自己的意思。”

絮雨一怔,扭轉回來臉:“他真的這麼說?”

裴蕭元頷首。

“陛下還說,他一定會給你阿娘一個交待,給你一個交待。”他凝視著她,微微加重語氣,說出這一句話。

絮雨慢慢垂首下去。燭台的光盈衍滿室,靜靜地籠著她低垂的覆著睫影的眉眼。

裴蕭元立待。半晌,她抬起了頭。

“這些話,他為何不自己和我說?要叫你來轉告?”她輕聲問。

裴蕭元不知該如何回複她的這個疑問。

其實不止她,便是他自己,對皇帝今夜竟會和他說那些隱秘之事,亦感到吃驚和費解。

他遲疑著,還在斟酌如何應她的話,見她自己已是說道:“我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