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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43 字 6個月前

上不見多少人。旋即,他朝她靠過來,低著聲,用一種透著幾分古怪的語調道:“我知你如今有那人做靠山,都搬去一起住了。前次曲江出事,聽說最後也是他救下你,你自然是瞧不上我的,有事不會找我,我也不必自討沒趣。但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姓裴的可沒你想的簡單。我勸你,離他遠些為妙。”

他見絮雨望向他,撇了撇嘴,“你若聽不進去,就當我小人之心好了!”說完坐直身體,恢複了他一貫的帶著幾分高傲的模樣,掉轉馬頭,甩鞭抽了一下馬腹,自顧去了。

絮雨看著他縱馬揚長而去,皺了皺眉,也就丟開,繼續前行,很快來到承平家的進奏院,正好他出來,人就在門口,身邊是幾名隨從,待上馬要去哪裡的樣子,看到絮雨,眼一亮,快步迎了上來,不待絮雨開口,劈頭就問:“裴二人呢?我正想找你問問。昨天尋他,不見他人。聽我一個在宮中輪值的兄弟說,他好似傍晚入了宮,就沒出來了。會不會出事了?”

絮雨知他和裴蕭元的關係不同一般,今早急著來找他,本是想叫他去打聽下裴蕭元被皇帝關在了何處,然而想到方才聽到的關於袁值的話,遲疑了下,改口:“袁值昨日可找你問過關於我的事?”

承平點頭:“是。昨日我找裴二,就是為了此事。你要小心。還有,他怎會盯上你的?到底出了何事?”

昨夜阿耶出現得太過突然,她更是沒有想到他會那樣對待裴蕭元,情緒上頭,什麼都沒法想,此刻慢慢冷卻下來,若有所悟。

她壓下滿心的歉疚和煩亂之情,道:“我曉得了。我會小心的。裴郎君應當是另外有事,你放心吧,他很快就回來的。我先走了!”

她丟下滿臉詫異的承平,上馬匆匆離去,轉往袁值宅邸。

袁宅位於城北光宅坊,毗鄰皇宮,方便如袁值這樣的宦官進出皇宮。她尋到袁家,見大門緊閉,上去扣動,出來一個門房,聽到她自報身份,立刻進去。沒等多久,門裡快步出來一人,正是袁值。

絮雨與此人雖然之前不曾有過直接麵對,但也知他是何種人,未免深懷厭惡。見人出來了,開口便問:“裴二郎君人呢?”

袁值素來有著一張叫鬼神避之的麵孔,此刻對著她的態度卻顯得很是恭敬,看了她一眼,沒多說什麼,道了聲“隨奴來”,引她便往皇宮行去。

絮雨走的也是夾城小門,來到宮中一處秘牢,袁值親自舉著火杖領她下去,經過一條充滿惡臭味的昏暗的狹窄通道,最後停在一道鐵柵之前。

遠遠地,隔柵,絮雨終於看到了裴蕭元。

他就被關在最裡麵的一間獨牢內,盤膝端坐於肮臟而潮濕的地麵。他的身上隻剩一件白色衩衣,一側額麵帶傷,凝著汙血,衣襟更是滲染滿斑斑點點的血痕,看去叫人觸目驚心。老鼠和地蟲不時從他身畔爬過,甚至躥上他的股腿。他便閉著眼目,一動不動,若正入定養神。

見此情景,絮雨刹時便紅了眼。

“可要下去和他說話?”袁值在她身後問道。

絮雨一言不發轉頭離開,出秘牢,徑直轉往紫雲宮,也不待通報,走了進去。

幾名在外值守的宮監何曾見過如此的情景,大驚,急忙上前阻攔。這時聽到一聲“住手”之聲,轉頭見是楊在恩匆匆走了出來。

“都出去!”楊在恩喝了一聲。眾人忙退出宮門。

絮雨朝裡直入,楊在恩緊緊跟在她的身旁,不住地低聲求告,說聖人今日閉關。這如何擋得住絮雨,她一路闖到精舍之外。那門緊閉,她衝著靜靜垂地的水晶簾子跪了下去,喊了聲“阿耶”,淚潸然而下。

“阿耶!我知道你在裡麵!你放了他!和他無關!我認你便是了!”

楊在恩噗通一聲跪在絮雨麵前:“小郎君先回吧!陛下已經連著幾夜沒睡了,昨夜外頭回來,又犯了病,奴婢想叫太醫,又叫陛下趕走,陛下就吃了丹丸,批奏章,早上才剛睡下去……”一邊磕頭,一邊用衣袖拭著眼角。

絮雨停住了。

“小郎君回吧!有什麼事,等陛下醒了再說。奴婢求你了!”

楊在恩不停朝她磕頭。

許久,絮雨慢慢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擦去麵頰淚痕,低聲道:“等陛下醒來,有勞你將我方才的話轉達進去。”

她轉身離去。

這一天的朝堂,與往日看起來並無兩樣。聖人未升座,隻由司宮台遞出前幾日堆積起來的批複過的奏章,百官各部衙署在主官帶領下照常辦事。然而一個不知從哪裡傳出的小道消息,卻在宮署內飛快地傳播開來。

據說陸吾司司丞裴蕭元不知何故開罪聖人,被聖人投入秘獄,生死未卜。

秘獄是袁值地盤,以過往的經驗,凡是走進這裡的人,幾乎是沒有能夠直著再走出來的。

猶如一石激出千層浪。沒半日,這消息便傳得人儘皆知。除了靜觀不動之人,剩下分成兩派。承平、崔道嗣尋寧王探聽消息,寧王立刻去往紫雲宮求見,然而得到的回複卻是聖人閉關,任何人也不見。就在寧王、承平和崔道嗣焦急奔走商議對策之時,傳言柳策業陳思達等人也在密會,揣測聖人此番行事的動機,猶豫是否再由禦史借機上表彈劾。

天黑下來,夜色籠罩而下,送走了這個暗流湧動的白天。至深夜,宮漏響過三更,伴著一道突如其來的鐵鎖咣當開啟之聲,袁值現身,走到那一間地牢前,命人開門。

裴蕭元緩緩睜目。

一獄卒捧上他此前除下的官袍連同腰帶,放到身畔。

“請吧!”

袁值淡笑一下,點了點頭,隨即領人離去。

裴蕭元起身拿過,自己穿了回去,係上帶,撫平衣上的幾道折痕,戴帽,最後正一正衣冠,邁步,走了出去。

他脫離秘獄重登地麵,看到楊在恩已等在外,躬身道句郎君隨奴來,隨即轉身而去。

裴蕭元隨這宮監在宮中行走了一段路,轉入夾城道,那裡停了一匹馬。他上馬,沿著無人的夾城獨自前行,出延興門,又跟著等在城門外的幾名宮衛在郊野裡行了一二十裡路,最後,停在一處坡地之前。

城東延興門外,是大片荒野,亦是長久而成的亂葬崗,這世間無數無主屍的最後歸身之地。乞丐、餓殍、棄屍、被斷頭腰斬的罪犯,還有成千上萬的死於從前那一場破城之亂的流民。

就在此刻,或許就有幾根不知是誰人的枯骨,正被他踩在腳下。

他看到自己上司大將軍韓克讓就立在近畔。前方的坡梁上,則停了一架坐輦,上坐一人,那人背對著他,麵向著坡下的荒野,身影凝定。

韓克讓見到他,略略點頭,示意他前行。

裴蕭元慢慢走到近前,向著此人背影下跪:“罪臣裴蕭元,叩見陛下。”

皇帝沒有動,隻漫聲道:“你來。到朕的身邊來。”聲音意外得平緩。

裴蕭元起身,登上野陂,停在皇帝坐輦的身後。

“你能瞧見什麼?”皇帝問。→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裴蕭元循著他目光的方向展望前方。在清冷的夜半月光下,一望無際的荒野之中,由近及遠,到處都是抔土堆,高高低低,有新的,也有年深日久坍塌無蹤乃至%e8%a3%b8露在外的坑地。白色的,半埋在淺土裡的,是野狗刨叼出來的殘骨,再遠一些,到了月光照不到的黑暗裡,隱隱有爍滅不定的慘淡綠光在漂浮,那是托載著無主亡靈的鬼火,隨著夜風,四處遊蕩。

“昨夜朕去見了嫮兒,她說要去尋她阿娘。她不知道,她的阿娘就在此間,不知亂葬在了何處,更甚者,或許是被棄在野表,而今屍骨,蕩然無存。”

皇帝那克製得聽起來如同平淡的聲音在裴蕭元的耳邊響了起來。他的眼中閃過一縷驚詫,驀地轉向皇帝。

沉默了一下,皇帝望著遠處幽夜下的曠野,繼續說道:“當年她母女出事之時,朕全然不知。朕對不起她們,當時朕正帶著兵馬輾轉各地,每日想得最多的,是如何平叛,沒有親自回去接應她們。朕也做夢都不曾想,長安會破得如此之快,數月後,在陣前收到消息,接應她們的人還沒趕到,城便被破,她母女失去下落。”

“那時戰事正是吃緊,朕也做不到脫身返回親自去尋,隻能再派人到處地找。也是那個時候,關於她母親的流言開始傳播……”

皇帝頓了一頓。

“是朕太愚昧了。一麵告訴自己此事不會是真,一麵在深心裡已是開始信了。等到戰事平定,收複長安,朕也登基,流言已甚囂塵上。朕始終沒有她和嫮兒的下落,倒是當夜有一值夜的城衛軍官親眼看到她與畫師同行,狀若奔逃。那軍官是為朕做事的,不會說謊。也是那個時候,朕徹底信了流言,心灰意冷,盛怒之下……”

皇帝停下講述,緩緩閉目。

裴蕭元默然。

“是朕太過愚昧了,竟然會懷疑她阿娘……”片刻後,皇帝再次喃喃地重複了一遍。

“再後來,朕本以為死於戰禍的趙中芳竟找了回來。那時大局已定,皇後太子皆已就位,柳策業領一乾關內世家作朕肱骨。趙中芳不敢立刻告訴朕全部實情,隻說當夜王妃奉命入宮,隨後沒有回來,嫮兒則走失在了城破之時。直到有一天,是嫮兒的生日,他奉命去潛邸理事,回來之後,深夜忽然痛哭流涕,向朕坦告一切。朕遷怒他,斥他在回宮之時為何不立刻告知朕,將他驅逐出宮。”

“他一個閹人,終究不過是替朕擔當了罪過而已。即便他一開始便告訴朕實情,或者哪怕是在登基之初,此事便叫朕知道了,朕恐怕也不會如何……”

皇帝的聲音在掠過亂葬崗的夜風當中,聽起來倍加蕭瑟。

“先帝享樂半生,留下破爛山河。朕登基之初,全國戶口大減,國庫空虛,內有各地藩鎮節度使首鼠兩端待勢而動,外有西蕃勁敵,虎視眈眈,狼庭諸姓,亦各自立王,局麵錯綜複雜。還有景升一黨,多年經營,根深蒂固,那些立在朕位下的滿堂朝臣,半數恐怕都曾入其門下。朕能如何?朕隻能忍下來,就當朕什麼都不知道……”

皇帝慢慢捏緊手掌,骨節格格作響。

“後來朕暗中調查,終於查到一個當年因害怕滅口而逃走的柳家衛士頭目,才知當夜丁白崖重傷落水而亡,衛士將她阿娘帶入宮中,那毒婦因事被耽擱了,害怕叛軍到來自己也走不掉,已是匆匆逃走,留下命令奪害她命,又下令棄到城外這亂葬崗裡,死後也不放過,要對她加以羞辱。那頭目叫手下人奉命行事,自己隨後也逃走了。”

皇帝轉麵望向裴蕭元。

“裴家兒,昨夜嫮兒問朕的那些話,朕是一句也答不出來。朕如何敢叫她知道,她阿娘在許多年前被拋在了此處,或受兵匪踐踏,或遭野狗啃噬,朕再也找不到她的半分蹤跡了。”

裴蕭元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