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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302 字 6個月前

“我告訴你,我回去找她,是想向她解釋清楚,那日在郡守府她聽到的自我口中出來的混話,全是我之過錯,和你無半分乾係。我卻沒想到宇文家的小畜生竟也跟來了。你知他開口第一句說的是甚話?”

他麵容通紅,此刻連坐也坐不住了,身軀歪向一側。

“他竟說孤男寡女!”

他打了個酒嗝。

裴蕭元目光微動,自憑幾上收臂,緩緩坐直了身體。

“應當是他偷聽到了我和她說的話,知道了她是女子的事!當時我便想殺了他,一時怒氣衝心,也就沒顧那麼多……你莫怪我……”

他的聲音漸漸含糊,一晃,人倒在地簟上,醉睡了過去。

“……裴二……我也知道……我們再不是昔日少年,當擔當承事……但我就這性子……誰對我好,我可以剝皮剔骨回報……誰是我仇敵,我必挖心摧肝,拿來佐酒……”

他閉著目,口中含含糊糊地念著,慢慢不動,徹底睡了過去。

裴蕭元凝望他片刻,招手召來遠處侍立著的婢女,命為承平蓋衾,隨即自地簟起身,穿靴離去。

這夜他騎馬回往住所,路上隻覺神思浮動,心緒不寧。

青頭送藥回來的當日便坦白了在她麵前曾說他如何苦尋她的事。這令他深心莫名倍感羞恥,當時便厲叱小廝,再不允他走動。中間也曾想尋她解釋一番,又始終下不了決心。

她腳傷好的次日便奉命去慈恩寺為西平郡王妃追福作畫,第一天他也知曉了,為作畫方便,她已連著數日寢在寺中。

對於宇文家的兒子指定要她作畫的舉動,他也覺蹊蹺,曾派親信過去察看,報說確實是在作畫,並無彆事,慢慢也就作罷了。

或許是那世子機緣巧合知她畫技出眾,點名要她做事,也未嘗可知。

但是今夜,自承平口中吐出的那一番話,令他陡然驚悚,如芒刺在背。再印證西山送水老翁也曾提過的話,她來長安第一天,在開遠門外險被人騎馬衝撞,那人正是這世子。

事情再不可能如此簡單。

他二人是舊日相識也就罷了。就怕那世子也知她是女子,心懷叵測,萬一對她不利。

思索間,不覺到了住處。

青頭這廝知自己那日逞一時口快觸怒了他,害怕會被送走,這些天畏畏縮縮,此刻還老老實實蹲在門口等著。忽然看到他騎馬歸來,急忙起身上去牽馬,安頓了馬,回來看見主人還站在院中,若懷有心事,討好地上去,問要不要洗漱休息。

確是不早了。難得今晚有空,他抽身就去看了承平,此刻回來,該去睡了。

他回神,繼續往裡去。

青頭亦步亦趨,嘴裡說著自己的好:“郎君,我近來學的胡人話越來越多,聽起來再不是嘰裡咕嚕了。日後說不定能幫上郎君的事……”

所以千萬不要將我送走。他在心裡念道。

他雖大字不識幾個,也懶怠去學,但於語言確實頗有天分。從前在甘涼時就學了些簡單的話,最近和家中胡婦早晚比劃雞同鴨講,進步飛速。

他自誇完,見主人還是沒半點表示,一邊覷他麵色,一邊又小心翼翼地道:“聽阿姆講,那日她回來,葉小郎君畫了兩幅畫,問郎君你幾時歸。知你回得晚,她看起來好像有些失望。”

裴蕭元停步,轉麵望向青頭。

“她可能找郎君有事說?”

青頭說出自己的推斷,緊接著飛快地擺了擺手,“隻是我自己胡亂猜想的!要是錯了,郎君你可彆再罵我。”

裴蕭元立著,片刻後,驀地轉身大步而去。

“郎君!不早了,你去哪裡?”

裴蕭元未應,自己牽馬出院,翻身登上馬背,足跟催馬,一頭便入了夜茫茫的長安大街裡。

第32章

此時長安六街寂曠無人,他騎馬南行,走過第一個十字街口,又掉轉馬頭,暫往東去。

到來的第一夜,皇帝便賜他那匹名為金烏騅的寶馬。隻他平常多於城中行走,乘騎此馬,未免招搖,故一直暫喂於騎射局中,叫專門的奚官照管。

此地和慈恩寺的方位,幾乎是長安的南北兩頭,路不近。本無尋人心思,也就罷了,今夜念頭上來,竟遏製不住,乃至迫不及待,恨不能立刻就去問個清楚。哪怕她已睡去,瞧瞧她做事的地方也是好的。方才忽然想起金烏騅,便先轉來。

騎射局在他當日抵達的通化門附近,往東過二三街口便到。奚官牽出金烏騅,轡頭馬鐙齊備,馬背上亦覆好一具雲頭黑漆繪花馬鞍。他翻身而上,略加調|教,很快上手,乘著便向城南而去。

金烏騅擅奔。寄喂的這一個多月裡,奚官雖也常帶出城去遛放,畢竟是禦賜代管的寶馬,怎敢令其極速奔走。在欄中已渴奔多日,今夜馱載主人,若也感受其施壓下來的心念,揚蹄疾奔,幾不沾地,若月下天馬般縱馳在這一條南北貫通的長街之上,眼見兩旁坊牆內的華屋高樓漸漸轉為平矮,再至稀落,最後抵慈恩寺附近。此時這金烏的鼻息方不過微咻,被裴蕭元強行勒停,不住抬著前蹄輕輕點踏地麵,若意猶未儘,乞再奔走。

裴蕭元抱撫馬頭揉耳數下,安撫過後,下馬叫開坊門。

此地雖遠,日常出入者卻不凡朝中皇親國戚,他也曾來此巡查過,守門人自是認得,見他來了,以為半夜公務,一聲也未多問,立刻開門放入,隻在心裡暗自嘀咕,怎今晚都不睡覺似的,剛來過一郡王世子,又來一位金吾司丞。

裴蕭元到慈恩寺,自一麵夜間有僧值守的便門入內,尋到後山鑿有追福室的那片山麓之前。

此時月朗風清,夜漏三更,遠遠望去,山麓下漆黑無光,當中獨有一處,內中透出明亮燈火之色。

他知應當便是她作畫的地方。

本以為到此辰點,她已歸屋安寢。

他連夜到來,也並非一定是要和她說上話。未料如此順利。再想青頭的一番話,不由微覺振奮,加快腳步行往那一片光的方向。

此刻石室當中,絮雨背向洞口而立,望著宇文峙來到麵前,向著自己問出那樣一句話,不禁驚異萬分。

很快她明白了,必是那日承平和她在神樞宮園苑內的一番話叫他聽去了。

正是因為裴家郎君太好了,所以她不惜開罪他也不願和他牽連關係,怕叫人知道,日後萬一對他不利,何況是讓麵前這宇文家的兒子知道二人從前關係?

但細思那日她和承平的對話,若確被這宇文峙聽到,此刻她再否認,恐怕也是無用。

“你不想認?”

這宇文峙竟敏銳異常,察言觀色便若斷出她這短暫沉默後的心緒,又哼哼兩聲,“我聽得清清楚楚,說你二人解了婚約。你越不肯認,我便越發好奇了。聽那狗胡雜的意思,怎的如今姓裴的對你舊情未了,還要那胡雜來你麵前給他說好話?”

聽到自這宇文峙口中發出的不堪入耳的充滿嘲笑和汙蔑的話,絮雨忍不住了。

“宇文世子,我聽說過些你與裴郎君之間的舊怨。但你若以為這樣就能羞辱到他,未免也太過輕看他。他與我此前並不認識,更無深交,如今沒有半分乾係了。說陌路固然言過其實,但也僅僅不是陌路,相互認識,如此而已,何來所謂舊情未了?”

一陣夜風掠過山麓,石室附近的薝蔔和娑羅枝葉發出一陣沙沙之聲。風也湧入石室,吹得火杖搖擺,光忽明忽暗。

絮雨說著話,發覺宇文峙忽若走神,目光似乎不住飄往石室洞口之外,神色若也漸漸古怪了起來。

“我真的乏了,明日還要做事,世子自便。”

也不知他到底聽進去沒,她不願再多留,轉身待去。

“等一下!”

他叫住她。

絮雨耐下性子看著他。隻見他走到石室一角落處,指著頂端的一處畫麵,問是什麼。

那是一隻作吉祥臥的金獅,兩足相疊,右脅而臥。在石室的四角,各繪有如此一隻臥獅。

在佛的世界,獅是代表力量與智慧的存在,具有振聵昏昧眾生的大力。`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她解釋了下。

“不對。怎的它比彆的獅子多了一根胡須?”

角落照不到火杖的光,昏黑一片。絮雨仰頭看了下,要去搬梯。宇文峙已搶先搬了過來。

絮雨攀著梯子登了上去,接過宇文峙自下遞來的火杖,照了一照。

原來爬來一隻壁虎,尾巴正落在上麵,方才光照不明,看去便如添了一根胡須。

她再次解釋,隨即準備下去。忽然此時,腳下梯架晃了一晃,不防之下,頓失重心,手中火杖落地,人也驚呼一聲,從梯上摔了下去。

隻見那宇文峙伸出手,一把將她穩穩接住。

絮雨仰麵,對上宇文峙低頭看著自己的那一雙透著幾分得意勁的眼兒,登時明白了過來。

梯架晃動,應是他搞的鬼。

至於說什麼獅須多了一根,想來也是故意的,就是為了騙她上去。

她大怒,叱了一聲,掙紮命他放下自己。

他卻顯得極是開心,眼角風若掃了眼洞外,哈哈狂笑,隨即依言將她放了下來,又將臉湊上:“你想打我?我叫你打,你多打幾下,我心甘情願!”

絮雨此時驚魂甫定,隻覺眼前此人是瘋了,瘋得不輕,厭惡後退一步,轉身疾步就走。

宇文峙快步追上,將她擋在了石室的洞口附近。

“你還記不記得從前你在山裡轉,最後還是我將你找到,把你一路背了出來?”

當時絮雨雙腳走破,遍布劃痕,人也虛弱至極,好像確實是此人將她背出來的。但他此刻能恬不知恥到如此地步,拿這個邀功,她實在是被氣笑:“照世子意思,我還欠你一個道謝?”

他搖頭,雙目凝視絮雨:“是我錯了!”

絮雨一怔,隨即冷冷看他。

“我是說,我那時就知錯了。那一頓鞭抽,我也受得心甘情願。雖然我後背至今都還留有當日鞭傷,每到陰雨天氣,傷處便酸痛難耐,往往叫我夜不能寐,並且,此種痛楚,恐怕將會伴我一生,但我真的甘之如飴。”

“對了,你名也帶雨,豈非上天注定?此為你留我的印記,叫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你了。”

他分明滿口胡言亂語,聽起來卻若充滿深情。

絮雨此時連生氣也忘了,隻覺詭異萬分,渾身汗毛陡然豎起。不知此人怎的像是撞了邪,突然就變成另外一個人。

“我真的錯了!”隻聽他繼續又道。

“你走後,我日日都在懊悔,恨當時沒能拉下臉親口向你認錯。這幾年我天天都在想著如何能再遇上你,上天可憐,竟真叫我得償心願。你瞧我給你帶來什麼了——”

他走到石室洞口的一個角落,絮雨這才發現那裡多了一隻用黑布蒙著的看起來像是鳥籠的物件。

果然,在他抽掉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