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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317 字 6個月前

即匆匆趕回慈恩寺,當天便開始投入到了作畫的事上。並且,進展比她預想得還要順利。

這間石室底麵以細紗膠泥和石灰的混合物打底,比列調配適當,上牆後,不但牢固有粘性,不易開裂,也利於作畫上色,應當是出自頂尖的熟練技工之手。

不但如此,色料亦一等一的上品。青、絳、黃、皂、紫,此五色為作畫基色,每基色下,又分若乾細色。

若青綠一項,下便有來自波斯的螺黛、孔雀石青、攙金泥青,昆侖青等,皆又研成大小不同顆粒,可表現濃淡不一色度。其餘若朱砂、白鉛、雲母等諸色料,也無不質純而細膩,遠勝她從前用過的相對粗雜的尋常顏料。

不得不說,此次來此作畫,雖然開頭並不愉快,但隨她全身心投入,很快便心無旁騖,時間過得飛快。

第四天,她已畫完全部線描勾勒,開始填色暈染。一早那管事又來一趟,聽她說再一二天應當就能結束,應覺意外,看了看壁畫,道了句有勞,隨即走了。

絮雨作畫脾氣也是完全傳至阿公,上手便廢寢忘食不眠不休。這個白天,中間她除短暫進食和休息,一直在畫,天黑後燃起火杖又畫到大約三更。此時石室頂和主圖已填色完畢,她人也又餓又倦,實在畫不動了,方甩了筆,揉她不適的脖頸和手臂。

繪牆還好,繪頂是件極耗體力的事。人踩於攀架立在半空,需穩持高高舉起的手臂,彎仰的脖頸時間長了,也將變得極是酸痛。

這幾天,郡王府那跟來的下人也留在石室外供她差遣。今晚二更左右,絮雨見他犯困,哈欠連天,已叫人先去睡了。此刻她坐到洞壁旁的一張窄床上暫歇,拿起一隻白天吃剩的炊餅,就著冷茶,想吃了再回去睡覺。不想實在太累,一坐下,人放鬆,靠牆便打起了盹。

也不知多久,朦朦朧朧,忽然感到近旁仿佛有人動了一下她,當即驚醒,睜開一雙困眼,看到湊來的,竟是宇文峙的臉。

他的麵上泛著酒色,像從哪裡吃完酒來的,人正站在她的麵前,彎著腰,手探向她,拿著一樣東西。

定睛一看,是她沒吃完的半隻餅。

“你乾什麼!”

絮雨未免受到些驚嚇,一躍而起。

宇文峙若拿到燙手山芋般立刻將炊餅甩到地上,直起身不屑道:“能乾什麼?我是看你睡著了還當寶貝似的捏著,好笑至極,替你拿掉而已!”

絮雨慢慢吐出一口氣,揉了揉額,轉身開始收拾工案上的畫具,此時又聽身後宇文峙道:“此處不是有人聽候差遣的嗎?人呢?半夜三更,怎就你一個在此睡著了?”

絮雨聽出他話聲裡的不快,想到此人向來草菅人命歹毒無比,那下人這幾日從早到晚一直都在,也就今晚早些去睡了,怕他又發起瘋,轉身道:“我打發他先走了,剛走沒一會兒。我也要去睡了。這麼晚,世子你來此作甚?”

宇文峙今夜赴宴歸來,想起白天管事說這邊的畫快畫完了,心念轉動,仗著幾分酒意,轉馬便來,因拿有路證,雖遇到過幾撥巡夜的金吾衛,也是未受阻礙,徑直到了此處。

絮雨問完,他不應,拔下一杆火杖,舉在手裡,湊到室壁前開始看畫。

絮雨不催了,任他轉完一圈,見他最後指著那麵今晚剛填完色的主畫問:“此為我母親?”

絮雨用優婆夷的形象來表現郡王妃。

佛經中,優婆夷指在家修行的信女,她們行善積德,生前擁有福報,圓寂後脫離六道輪回之苦,繼續享受人間煙火供養。

畫麵之中,郡王妃正是如此一位享受著福報的優婆夷。她頭戴花冠,寶象慈嚴,華服著身,身配瓔珞,繡帶飛揚,坐於一輛由天馬所拉的仙車之中,正飛向極樂世界。在她的周圍,眾多不同姿態的飛天迎接,瑞獸駕著祥雲環繞,它們是孔雀,鳳凰,神鹿。而在石室的穹頂,她配繪忍冬垂幔和千佛,用以指代優婆夷正奔赴的另一世界。

整座石室,呈現出的畫麵精美,瑰麗,熱烈,又充滿神聖莊嚴。

絮雨將畫的內容解釋給他聽。他聽完起初不言,定定望著麵前這一副繪得令人不由憧憬的美麗無比的畫,半晌,忽然若自畫中醒來,哼了一聲:“行善便能擁得福報?你說得倒是好聽!”

絮雨不解望去。

他轉頭看她:“我母親倒確實像你說得那般,生前樂施好善,但她得到什麼?受我父王冷落!他寵姬無數,我母親歸鄉獨居,他也不管!這便罷了,你知她是如何死的?”

絮雨隻知郡王妃去世得早,至於如何去世,她並不知曉。

這種涉及彆人家事的隱私,她也無意探聽。但不待她應,他已是切齒道:“就是那一年,我的父王去迎奉那個西逃……”他一頓,“應當說是西幸!”

他用充滿了輕蔑的語氣說出這二字。

“他去迎奉老皇帝,把人馬都帶走,他仇家勾結西蕃人打了過來。原本我母親也會無事,有我母家家將死守關隘,城池一時也是破不掉的。是城外那些豬狗不如的賤民,他們為了保自己的命,領著我宇文家的仇人從小路翻山到來,殺進了城!”

大約是酒意上來了,絮雨看到他的雙眼發紅,在火杖光的映照下,爍動著怨恨的光。

“她生平不曾害過一個人!連一隻飛蛾都不曾燒殺過!”

“就那樣沒了。我的母親就那樣沒了。”

最後他用冰寒的語氣說出這一句話,表情卻似在笑。

“所以在你眼裡,人命輕賤如若螻蟻?”絮雨輕問。

宇文峙再次哼了聲,走去,將手中的火杖插回到架上。

“殺幾人又如何?”

他反問一句,再次望著洞壁上的畫。

“什麼行善積德,六道輪回!全是哄愚昧人的鬼話!你瞧這世上,哪個人曾因行善而得善終?又哪個人因積德而立下功業?我所見的,不過是一群圍著肉骨爭搶的狗彘罷了!隻不過,賤民們爭的是如何飽得口腹——”

他狠狠一腳將掉地上的餅踢開,餅屑飛濺。

“上位之人,搶的是生殺予奪,唯我獨尊!”

他說完半晌,卻不聞絮雨應答,扭頭瞥她:“你怎不說話?”

“日光下方便是暗影。世上有壞人,也有好人。但比起來,還是好人多些。”絮雨道。

“我對令堂遭遇很是同情,但這不能成你憤世恨人的借口。”

宇文峙再次冷笑不語。

“宇文世子,當日若不是有好人心知恩圖報向我報訊,我大約也是活不到今日這一刻的。你說是不是?”

宇文峙一頓,看她一眼,麵露微微尬色。

絮雨不再說話,轉身整理工案。

他看著她背影。

絮雨理完,轉回來。

“世子,不早了,我也乏了,明日還要作畫,我去歇了,世子請自便。”

她行了一禮,待要離去,忽然聽他在後說道:“你和那姓裴的是何關係?”

絮雨腳步倏然停頓,回過頭,見他表情不複片刻前那般憤懣,轉成一副高深模樣,雙目緊緊盯著她。

“你何意?我和他能有什麼關係?”絮雨深心裡立刻豎起戒備,麵上若無其事地應。

宇文峙走向她。

“是嗎?難道你們不曾有過婚約,關係匪淺?”

他停在她的麵前,玩味般慢慢地道。△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

一個白天,承平都在左衛將府值事,傍晚才返進奏院。他下了馬,將韁繩丟給隨行,心事重重向裡走去。

婢女們守他許久,無不笑臉來迎。

將府供應的餐飯他是吃不慣的,此刻必定早已餓得前%e8%83%b8貼著後背。她們早命庖婦備了一頭他喜食的%e4%b9%b3羔,此時正架在炭火上細細地烤炙著,皮脆裡嫩,金黃色的羊油滋滋往外冒,肉上插著一柄小銀刀。

平常這個時刻,他更衣後,坐在食案之前,用刀割下肉條,往一隻鎏金八瓣蓮紋碟裡蘸。那碟中盛著混合的豆豉、椒鹽、蔥白和醬芥,香氣撲鼻,肉裹沾滿汁料,連同一塊剛出爐的飽浸了羊油的熱軟餅,叫人不禁食指大動。在他飽啖美味的羊肉卷餅之後,也會有人捧出一盤昨夜起便盛在冰鑒裡的晶瑩櫻桃,讓他能用這清涼而甜軟的果子清口。吃飽之後,天也黑了,他將枕在一名最受他寵的麵目姣好的婢女的大腿股上,在她手中那熏滿沉香的羅扇搖出的陣陣香風中入眠,渡過一個逍遙的酣夢長夜。

但是此刻卻和往常不同。他趕走所有婢女,並不許來擾。躁鬱地扯下他其實從未戴習慣的聖朝男子的襆頭,解了腰帶,在她們不安的注目中徑直回往寢堂,躺了下去。在閉目片刻之後,他又睜眼,這一次,終於下定決心。

他大步走了出來,正要呼人為他更衣備馬,他要再次外出,頓住。

裴蕭元立在堂中,正與婢女們輕聲說著話,忽然看到他現身,望了過來,含笑點頭。

“阿狻兒,我想著你到底能生我幾日的氣。這回竟超過三天了。你既不來我那裡,那便我來找你。”他笑著說道,指了指帶來的兩甕酒。

“此為桂花醑,是你最喜的長安酒。正好方才她們說有烤%e4%b9%b3羊,何不就酒,請我也飽餐一頓?”

承平愣怔片刻,忽然咧嘴一笑,大步上前,咚的一聲,又一拳重重擊在裴蕭元的%e8%83%b8`前。

“誰說我生氣!方才正想去你那裡!”他親手抱起酒,扭頭呼喝下人備席。

婢女們趕忙在後院碧池畔的一座露天水閣上架起火杖,鋪一領地簟,擺上食案,又將烤%e4%b9%b3羊抬出,二人便脫靴,隨意席地盤膝而坐,就著流漿泛豔的桂花醑,一刀刀割食羊肉。

他二人飯量皆是不小,又都空腹,若風卷殘雲,將一頭%e4%b9%b3羊一掃而空。洗手後,用一方素羅帕巾擦乾,婢女送上碟丁香浸的貢自嶺南的橄欖果。

裴蕭元拈起一枚含口,隨意搭起一臂,伸直雙腿,愜意半躺半靠在身後的一架憑幾上。

對麵承平此刻意猶未儘,仍在一杯杯地飲著酒。

“阿狻兒,那日是我不好,叫你——”裴蕭元望著他開口。

“你沒有不好!”承平打斷他話。

“是我不好!分明你叮囑了勿去擾她,我忍不住又回去找!險些給她惹禍。原本我該再等等,等她出宮。”

漸漸月上中天。

承平已是醉態可掬,卻仿佛還不儘興,將手中的葡萄紋銀酒杯拋開,抱起整隻酒甕,仰頭就著甕口,咕咚咕咚將剩的酒悉數喝下,猛地振臂,他手中的空甕便飛了出去,在夜空中幻出一道弧形的影,最後咚一聲,墜沉在了遠處那漂著芙蕖碧葉的池麵中央,近畔水下吐泡的幾隻肥頭錦鯉受驚,猛地弓身躍起,魚尾擊打水麵,發出啪啪的響亮之聲。

“痛快!好酒!許久沒如此暢快了!”

承平哈哈大笑,從地簟上站了起來,身體又搖搖晃晃,再次趺坐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