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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359 字 6個月前

他還沒走,叫她停。

她依言,略不解地看著他,見他到了近前,竟俯身下來,探手到她傷了的那一側足踝上,隔著層軟布靴麵,壓了壓。

隨他指壓試探,瞬間一陣疼痛入骨的感覺傳來,她忍不住蹙眉,輕輕嘶了一聲。

他抬頭看她一眼,複低頭,隔靴握住她的一隻傷腳,試著輕柔旋動,隨即放落在地。

“腫成這樣了。至於嗎?”

他的語氣輕淡,但她怎聽不出話裡的意思?咬了咬唇,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

“你進去吧,等我片刻。勿再隨意走動,免得加重傷情。”

他吩咐了一聲,轉身去了。

絮雨隻好扶著牆,自己單腳跳著進去,坐等他回。

他沒叫她久等,很快返回,帶來一盒傷藥,說方才從太醫署取的,不知效果如何,叫她先擦傷踝,等回去了,他會叫人給她另外送藥。

絮雨接過,低頭脫下靴,除襪,露出一隻白皙的%e8%a3%b8足。他略背身,目望門角。

腳踝不看不知,一看嚇了一跳。

才短短這麼些功夫,已是腫胖得連她自己都認不出來了。

她抹了藥,照他指點,手掌按揉片刻,穿回鞋襪。

他回身,說方才已去宋伯康那裡給她告了假。

她抬頭看向他。

“放心,不是我自己去的!”他語氣平平地補了一句。

“此間有個名張順的宮監,他替你說的,等下也會送你出宮。日後你在這裡若是有事,吩咐此人便是。”

那天晚上要和對方劃清界限的言語猶如在耳,今日便遇上這樣的意外。

此刻除了道謝,絮雨真不知該說什麼,心裡更是訕訕,感到很沒意思。

“多謝你了……”她喃喃道。

他沒說話,走了出去。

片刻後,來了一個三四十歲的灰衣宮監,中等身材,寬額闊頜,一臉和氣,丟在人堆裡認不出來的那種長相。

他看起來是個低階的內監官,對絮雨極是恭敬,先解釋了一番,說去尋宋伯康的時候,稱與她從前在宮外有舊,方才遇她走路不小心扭傷腳,不能立刻上工。叫她心裡有個數,下回若遇宋伯康問,不至於兜不上話。因如今離正式動筆還早,時間不算緊,宋伯康讓她好好休息,等到痊愈再來做事也是無妨。

絮雨被他扶著慢慢走了出去,外麵停著一匹馬。她上馬,經指點,從近旁一扇臨時開的專供工匠運送泥瓦石料等物的便門出了宮。

路不遠,她回到還在住的那間傳舍,人沒下馬,耳中便聽得一道似曾相識的聲音雀躍般撲來:“小郎君!是我!”

青頭歡天喜衝了上來,看起來好像早在這裡等著,伸手扶絮雨下馬,又一路攙送進去,取出隻青瓷小瓶,說是郎君從前得自西蕃的傷藥,治跌打外傷,效果奇佳,又將用法說給絮雨。

絮雨接過,笑著道謝。

“我跟郎君如今住得離你不遠,隻隔著一條街。廚娘晚些會來,給小娘——”

他啪地抽了下自己的臉。

“——給小郎君你送飯食。”

絮雨忙道:“真的不敢再勞煩了!”

“是她自己定要來的!和郎君沒半點乾係!”

青頭替主人撇清關係。

“她做的飯食比傳舍的可口。再說你腿腳扭了,行動不便,她來服侍,也是方便。”

絮雨沉默了。

在宮中已那樣麻煩過他了,此刻如何,其實也無大的區彆了。

再推三阻四,倒顯自己惺惺作態。

“對了,小郎君你怎會來長安?”

青頭早就想來這裡瞧瞧,隻是之前得過主人嚴令,不許靠近,故始終未能如願。今日人在家中坐,消息天上落,竟然讓他送藥來此,正中下懷,一溜煙跑來,此刻見到了人,怎還忍得住那一顆已壓抑多日的好奇心。

絮雨含糊應了兩句,隻說是想來長安尋上進的機會。

“小郎君你知不知道郎君是如何找到你的?”不待絮雨答,他自己便劈裡啪啦說了起來。

“當日你走之後,郡守好一番怪罪郎君。他和王子尋遍周圍,連你人影都無。收到告身後,不顧路遠,特意又先去你廬州舊居尋你,我是隨了王子先入的京。”

此事絮雨分毫不知,一怔,遲疑發問:“他還去廬州找過我?”

青頭“啪”一下,又打了下自己的嘴。

“我這該死的嘴!不說了!不叫我說的!”

絮雨若在恍神,並沒留意他的舉動。

青頭在旁憋了片刻,看她也沒追問,自己話說一半,卻難受得要命,忍了一會兒,實是忍不住,深心裡更替主人惋惜,找得這麼辛苦,為何不讓小娘子知道?

說一個字是說,說全部也是說,並無大的區彆。

心一寬,點頭:“是,是!就是為了尋你,郎君最後一日才到的長安,我看他人都黑瘦了不少,可見路上有多辛苦。賀阿姆若是瞧見,必要心疼死了!可不止如此!後來那天我在西市無意遇到你,沒叫住,回來和郎君說了,他才知道你也在,找你找得更是苦!”

青頭一口氣把主人如何出城去找送水老翁,如何一輪一輪找她,找遍全城,最後查到漏登的那間旅店,才終於找到的經過說了一遍。

“郎君當日真是無心之過,誠心至此,小郎君你千萬莫怪!”

終於把想說的都給說了出來,青頭如卸下肩擔,人頓時爽利不少。

絮雨沉默了良久,道:“我沒有怪他。”

心滿意足的青頭回了,當晚那來暫時服侍的婦人也走了,又剩絮雨一人。應是足踝依然脹痛的緣故,睡到半夜,她再次自那反複的夢境中醒來,冷汗涔涔。

閉著眼,心頭一時亂紛紛湧入無數的雜念:永安殿的熊熊烈火、不知下落的阿公、變作了簪星觀的舊居、昔日的阿姐與趙伴當,還有阿耶,如今這個潛居道宮、她至今連窺見一麵也不得的聖人,他還是她從前的那個阿耶嗎……

往常夜深之時,當這一切若因某個機緣交織而盤踞在她腦海,她便會若陷入一片無邊無際的幽暗的汪洋,漂浮、恐慌、又無法自拔。

但這一夜,在夢醒後,那些盤旋在她心頭的諸多雜念漸漸消散。

她在靜夜裡睜眼,轉過臉,借著窗外漫入的皎皎的長安月色,望著案上那隻立著的模模糊糊的小瓷瓶影,若藥敷傷踝得到的清涼慰感,心若也緩緩地安定了不少。

第30章

青頭送來的傷藥用了三兩天,腫脹的腳踝消陰,漸漸恢複如常。

雖然宋伯康並未催促,絮雨自己不好曠事,何況她也想早些回去。

若幾日前沒有發生那件意外,原本照著安排,差不多是往昭文館去了。

那是宮中最大的藏書之所,除收羅來自天下各地的經史子集浩繁書帙,也專藏有皇室搜集的曆代各類圖畫。但據她目前所知,因乾德初年曾施加的打壓,館內如今所存的阿公畫作應當不多,所以很快就能轉地,再往翰林學士院去。

學士院的藏書圖畫不及昭文館多,但也有一部分。所以借著這個理由,她也能夠出入。

去那裡,除查閱圖書之外,她還有另外一個不能叫人知道的目的。

弘文館和集賢殿都在第二道宮牆內,這片依然隻是百官值事的區域。

而學士院位於第三道宮牆後。

那裡才是真正的內廷,是皇帝上朝和燕居的所在。皇帝如今潛居的紫雲宮,還有她夢中的月升水畔,迷霧花林,都在那個地方。

養腳傷的這幾天,不知為何青頭沒再露過臉了,原本聽他第一天送藥離開前的口氣,是說覷空還要再來的。不過,送飯的那位阿姆白天都在。

傍晚送走,絮雨叫她明日不必再來了。││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她是胡人,不會講中原之言,但能聽懂。指著絮雨的腳嗚哩嗚哩幾句。絮雨說傷已痊愈,明日便回直院。

胡婦點頭,躬身要去,絮雨遲疑了下,又叫住她。

“裴郎君每天幾時回?”

她問完,拿起這幾日無事便練習作畫的筆,在紙上飛快畫下簡單的兩個場景:月上柳梢、月掛中天。

胡婦歪頭看了看,笑了,指著月掛中天不住點頭。

太晚了,不合適。

她隻得作罷,目送婦人下樓離去。

這一夜無話,明晨清早,絮雨穿戴整齊,如此前一樣入宮來到直院。

宋伯康對她腳傷很是關切,得知已經痊愈,鬆了口氣,當日便領她和另個徒弟王春雷入弘文館。

確實如絮雨想的那樣,館內如今隻得七八副阿公真跡,據說還都是後來搜集或獻自民間的畫作。剩下全是從前的真跡仿畫或對壁畫的臨摹之作——遺憾的是,那一幅天人京洛長卷,因老聖人當年為求無二,禁止畫師臨摹,以致那一把火後,如今若想複現,隻能靠拚湊從前目睹過壁畫的人的回憶和畫師自己的想象了。

在弘文館值吏的監督下,宋伯康帶著二弟子淨手焚香之後,小心翼翼地展開金貴無比的卷軸,鑒析真跡。

其實這些“真跡”,絮雨經過細看,覺大半應當也是仿畫,但這話她自然不會說,也沒必要。

她跟在宋伯康的身畔,正在聽著他向自己和王春雷現場講授阿公畫作的精妙之處,外麵傳話進來,曹宦派來宮監,找葉絮雨。

絮雨第一反應是那天園苑之事敗露。

難道被人看到她也在場?

宋伯康更是不解。曹宦為人苛刻,他怕新弟子受到刁難,中斷事情一起出來。

果然來了一個曹宦的人,問是何事,卻說不知,隻命將人叫去。

絮雨回往集賢殿,曹宦人就在直院。

令她意外的是,此人今日一反常態,頗為和氣,打量她道:“你便是葉絮雨?”

“我記起來了,上回麵見太子,你也在。”

宋伯康代弟子問是何事,說方才正領著人在昭文館做事。

“離主殿開畫還有些時候,葉絮雨暫時另外有用,這裡的事,他先緩緩。”

宋伯康一怔,絮雨也滿頭霧水。

“敢問內侍,是為何事?”宋伯康又問。

“西平郡王府世子為已故之母追福,於慈恩寺得到一供養位,就由你這弟子去作畫吧。”

追福此舉,自魏晉起便有,最初言為亡故的父母眷屬布施僧尼,供佛誦經。後來蔚然成風,方式也更為多樣。如絮雨見宋伯康那天去的那所大恩寺,便是寧王府為亡人追福而建的寺院。

西平郡王妃亡故多年,世子始終不忘母恩,此番入京,聽聞慈恩寺是天下第一名寺,內中供奉多位高僧舍利,後山塔窟有供養室,可為亡人追福,便認下一室,為母追福。

宋伯康不再說話了,隻望向絮雨。

絮雨聽到“西平郡王府世子”幾字,心就咯噔一下。

“我初入直院,畫技也是平平,世子為母追福,如此大事,我怎敢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