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85 字 6個月前

麵又豈肯示弱。一時聲震屋瓦,兩邊對峙,眼看鬥毆就要一觸即發。

此時裴蕭元越眾而出,拿過了承平左右手裡各自握住的刀和鞘,雙目望向對麵。

“世子欲待如何,裴某不敢不應,自當一力奉陪,不過不是這裡。今夜乃是諸多好兄弟給裴某臉麵,來到此處。世子到此,想必也是出於快意之事。何必因你我私怨,連累其餘之人。”

他歸刀入鞘,頭也未回,揚手丟還給了身後承平。

承平隻得一把接過,抱住了。

劍拔弩張的氣氛因他的這個舉動,終於鬆弛了些,但大堂內依舊是鴉雀無聲,人人屏住呼吸,不敢發出半點的異響。

宇文峙牙根緊咬。

兒臂粗的排燭映得四周明若白晝,照著他額角暴突出來的幾道青筋。他一動不動,劍尖卻顫唞更甚。

就這時,一串急促的遝遝腳步聲打破了死寂。酒樓大門之外衝進來一隊役夫,領頭者是本坊坊正。

主家在此開店迎客,當然不是一般之人。似尋常長安子弟酒後為著一二陪妓爭風吃醋大打出手這樣的事,主人早已司空見慣應對自如。但今夜,這兩邊的人,卻不是他能應對的。

東樓下來的那位主客,雖然還不知是怎樣的人物,同行的狼庭王子,近來卻是長安內的風頭人物。

西樓下來的旗鼓相當,聽聞是西平郡王府的世子,當年曾經迎奉過西幸老聖人的大功臣,皇恩延綿,隆眷至今不減。

酒樓主人方才站在門口焦急張望,見狀急忙引著坊正入了大堂。

坊正奔到兩撥人的中間,向著左右團團作揖,連聲道:“尊客來此逍遙,卑職人微言輕,不敢打擾,隻是剛好前些天收到過金吾大將軍的嚴令,聖人萬壽將至,須上下一心,保坊內平安。大將軍之言,字字在耳,卑職不敢不從,故鬥膽開口,懇請兩邊收起刀劍,以和為貴,遵大將軍之命,共保太平!”

說罷不停地作揖,又朝帶來的役夫使了個眼色,眾役飛快湧上,列隊擋在中間,登時將人隔離開來。

倘若說片刻前兩撥人裡的大多數為醉酒衝動的話,此刻因這坊正的一席話,不少人霎時清醒不少。

近來禁令收緊,就在前幾天,神武大將軍陳思達的女婿都遭了那樣的處置,聽聞他還隻是因了強闖坊門的緣故。今夜這裡若是刀劍交加,事情鬨大,過後懲治恐怕更甚。

承平雖行事狂誕,卻也不是一味隻知打殺的無腦之人。

今夜本是為著好友接風來的,他又初來乍到,真鬨大了,也非好事。況且坊正又趕到,將韓克讓也搬了出來,再不罷手,便是不將韓克讓放在眼裡了。

他是不願先見血的,但若對麵不管不顧,他自奉陪到底,又豈會懼怕,便盯著宇文峙。

宇文峙身後之人也都麵露猶豫之色,紛紛望著他手執的那柄利劍。

“懇請世子以大局為重。實在是韓大將軍之言,卑職不敢不從!”坊正雙膝跪地,開始叩首。

宇文峙的眼角赤紅若要滴血,在一陣死一般的寂靜過後,鐺的一聲,撒手擲劍在地,旋即收目下樓,獨自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

和他同行的子弟見狀,紛紛收起刀劍,跟著去了。

一場或將見血的爭鬥,至此終於消弭。承平人一放鬆,酒意便又衝了上來,手中的刀也抱不住了,滑落而下,人往後仰去,卻終究是怒氣難消,口裡道:“你要當心!我看這畜生比我還要瘋,怕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裴蕭元不動聲色地自宇文峙的背影上收回目光,探手接刀,將承平也一把扶住了。

“今夜多謝諸位抬愛,我送王子回去。下回我做東回請,到時懇請諸位務必賞臉。”他笑著和周圍人說道。

方才那樣一鬨,眾人原本的興致此刻也全都消了,聞言紛紛應好,各自分頭散去不提。

這一夜,絮雨睡了長長一個沉覺,醒來後,已是明晨,天光大亮,竟連響起過的晨間街鼓也沒能將她驚動。

她慢慢睜眼,盯著頭頂那片在晨曦裡顯現著斑駁黴印的頂板,凝神良久,從榻上翻身而下,收拾了出來。

她記起了一個人。

那人名叫衛茵娘。她的父親衛明暉曾做過景升太子伴駕,是那時候的禁軍神武大將軍,而絮雨和她的緣,起於她們有共同的%e4%b9%b3母。

自絮雨五歲被阿公收養後,許多年來,除了三年前那一回因淋受冷雨太久發燒之外,身體一直不錯,隨阿公走遍各地,幾乎不曾生過病。但在此之前,還是郡主的她,或是被照料得太過精細,反而動不動便惹來各種小毛病,身體嬌弱,阿娘甚是愁煩,在她三歲的時候,聽聞衛家%e4%b9%b3母養出來的孩子很是健壯,如今正好歇著,便將人接了過來,就這樣,絮雨認識了衛茵娘。

或是投緣,初次見麵,絮雨便喜歡衛茵娘。她比絮雨大八歲,溫柔而婉靜,絮雨叫她阿姐,她待絮雨也若親妹。因為絮雨喜歡粘著她,在得到衛家父母許可後,她常來王府小住。兩年後她再大些,十三歲時,被選做皇太孫李延的內官。就是因為絮雨舍不得她,李延又寵愛絮雨這個堂妹,商議過後,將事推遲半年,好讓絮雨能多得些她的陪伴。

然而誰也不會想到,半年後,變亂到來,衛茵娘入皇太孫院的事,不得不再次中止。

長安破的前夜,衛茵娘人也在定王府裡。

變亂發生後不久,定王便追隨裴冀,趕赴到了當時亂情最為嚴重的北方中原一帶,且並非遙領,是親自坐鎮軍帳,每有戰鬥,必單騎衝殺在前,曾箭矢中%e8%83%b8,若非鎧甲護身,險遭不測。

以皇子之身而不畏死險,他的舉動令前線官軍備受鼓舞。但與此相應,王府內便隻剩殷王妃母女,王妃又不得宮中王太後的歡心,衛茵娘主動住了過來,陪伴王妃和絮雨。

那個晚上,王府典軍郭縱趕回來和趙中芳帶著絮雨倉皇出府,衛茵娘也被人匆匆送回了衛家。

找到她,或是衛家之人,或許便能夠打聽到關於趙中芳的更多的消息。

這個白天,絮雨尋到了靠近宮城的輔興坊,憑著殘存的記憶,走走停停,在坊內找了大半天,最後終於找到了印象中的那所宅邸,門前有株老柳樹。

叩開門,門房現身,上下打量她,問何事。

“請問,這裡是衛府嗎?”

對方搖頭,“你找錯了!什麼衛府!我家主人姓白!”拂了拂手便要閉門。絮雨抬手擋住:“勞煩再問一聲。我是來尋個故人的。記得這裡從前的屋主姓衛,若是已經搬走,可知道搬去了哪裡?”

“多久前的屋主?”

“大約二十年前……”

那人嗤地笑了出來:“二十年前?我家主人三年前買的這所宅子,聽說之前就已換過三四個家主了。二十年前?還是老聖人的景升朝!”

門房不再理她,啪地閉了門。

絮雨在門外的老柳下默默立了許久,轉身離開,走到東南坊角的時候,空氣裡隨風飄來了一陣食物的焦香味。

在她幼年記憶的深處,長安的味道,除去王府和皇宮那無所不在的散自沉香、瑞龍腦、蘇合、茉莉的氣息,便似乎隻剩下了這一種能直入人腹腸的濃鬱的焦香。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追著風來的方向,轉過幾道拐角,行人漸漸疏少。

在一條小巷的儘頭,她看到了似曾相識的那個地方。

低矮的門廬,黃泥爐,十來隻剛做好的疊得整整齊齊的胡麻餅,堆在牆角的炭。午後客人稀落,一隻癩皮老黃狗懶洋洋地貼著牆根躺在明%e5%aa%9a的春陽下睡覺,供客人坐的小杌子上,靠了個趁著空閒打起了盹的老嫗。⑩本⑩作⑩品⑩由⑩思⑩兔⑩網⑩提⑩供⑩線⑩上⑩閱⑩讀⑩

絮雨凝視著這一幕。老黃狗發現了人,嗚嗚兩聲,驚醒老嫗,老嫗急忙站起她乾枯的身體,笑著問她是否吃餅,癟嘴裡露出一副缺牙的黃齒。

她是從前的胡麻餅娘子,唇角的那顆痣依然還在。隻不過在絮雨還是李嫮兒的時候,那個胡麻餅娘子的身段豐盈,麵頰飽滿,笑著攬客時,會露出一副好像編貝似的漂亮的白牙。

“小郎君?”看到絮雨怔怔望著自己,老嫗又喚了一聲。

“是的。我來吃餅。”絮雨點頭。

老嫗露出歡喜的笑,蹣跚著為她拿餅。絮雨坐下來,咬了一口。剛出來不久的餅,還帶著熱氣,油香麵脆,好像是絮雨曾經留在記憶裡的那種味道,又好像已經不一樣了。

絮雨慢慢地咀嚼。

老嫗站一旁看著她,目光裡充滿期待,等她咬了一口,咀嚼片刻,就用小心翼翼的語氣問:“客人覺得滋味如何?”

“好吃!”絮雨咽下餅,又咬了一大口。

老嫗露出了舒心的笑,蹣跚走到她的老狗旁,坐回到了小杌子上,輕輕歎了口氣:“可是長安已經沒有人喜歡我做的餅了。他們都去西市的一個胡女那裡吃,說她的才好吃。要不是還有一些景升年起就知道我的老客還會找來,我這個餅店早就開不下去了。”

她混濁的老眼裡流露出一縷淡淡的傷感。

“怎就回來後,他們覺得我的餅不好吃了?明明是我這裡最有名的,就連當年的葉鐘離也來吃過。記得那時人多,排隊才能輪的到,但是他若來,人人都會讓開,叫他先買。他還畫了一幅畫送我,天天有人糾纏,想我把畫賣給他。沒過幾年,天就變了,亂兵打來長安,老聖人跑了,我帶著我的畫也跑,路上遇到一夥流兵,他們真的壞啊,逢人就搶,我看見一個女人不肯給包袱,他們就砍斷了她的手,我的畫也被搶了,他們自己又搶來搶去,一個人把另個人的頭砍歪了,脖子好像燈籠一樣晃著,半邊倒在肩上,血噴了一地,人卻還是沒死,把手裡的畫撕了塞進嘴裡,不叫人得,這才斷掉了氣……”

老嫗的眼目半睜半閉,絮絮叨叨自顧說個不停,語氣沒有起伏,平淡得好像在念誦經文。

絮雨默默聽完,問:“老阿姆,那你知道景升朝住在西南角的那所宅子的老主人嗎?他們如今去了哪裡?門前有一株老柳的那一家。”

老嫗費神思索,半晌,就在絮雨以為她也忘記了,她忽然“咿——”了一聲。

“我記起來了,那一家是姓衛的,那個時候,我記得定王府的小郡主也常來衛家……”

老嫗忽然壓低聲,臉上露出了神秘的表情。

“小郎君是外地的吧?我告訴你,定王就是當今的聖人!我聽一些老客說,小郡主在當年那陣子亂的時候丟了,聖人後來怎麼找也找不到。”

“對了,那個時候,小郡主最喜歡吃我的餅了!真的,我沒有說大話誆你,是真的!”

說到這裡的時候,老嫗那乾瘦的身軀裡仿佛灌入了源源不絕的活水,整個人頃刻間變得精神了起來,眼裡也放射出異樣的光彩。

“是真的!”她對著絮雨,再一次用力地強調。

“小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