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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09 字 6個月前

常來尋衛家小娘子,每次來,都要吃我的餅。衛家小娘子也會一個人來買,叮囑我多灑些胡麻,每到這個時候,我就知道她要去看小郡主了。我總是說,讓小郡主自己來吃呀,剛出爐的才最好吃。”

“唉……”

老嫗從過去的記憶裡抽身出來,長長地歎了口氣,眼底那短暫迸出的光彩消失了。

“衛家人如今去了哪裡,你知道嗎?”絮雨輕聲問。

“官軍收複長安後的第二年,我才從外麵回來,聽說衛家人參與景升太子作亂,男丁滿門殺頭,剩下的死的死,散的散,宅子也換了主人了。”

絮雨凝定片刻。

“那麼衛家的小娘子呢?你說的常和小郡主一起的那位小娘子?”

“她啊……自然是改賤籍入教坊了。至於如今人在哪裡,誰知道呢,說不定早沒了,說不定轉去了平康坊的哪條曲巷,也說不定老大不小,被哪個商人看中買去做了妾……誰知道呢……”

老嫗嘴裡嘟囔著,起身蹣跚走到爐前,用火鉗攏著炭灰壓火,好叫餘炭能夠燒更長的時間。

手中餘下的半隻殘餅漸漸涼了,變得堅硬而澀口。絮雨吃完,從身上帶的餘錢裡留出回程的車錢,剩的還有十來個,放在了老黃狗旁的那張小杌子上,悄然離去。

次日開始,從早到晚,她不停地穿梭於平康坊之中。

在這座位於東市和皇城之間的坊城內,分布著許多達官貴人的宅邸,也雲集大片令世上男子流連忘返的風流淵藪之地,後者聚在北門東回三曲一帶。

那裡,有門前通十字街的華閣和高樓,也有貼於北牆的被同操業者也瞧不起的卑妓。

絮雨一家家地尋問,從北曲的陋居到堂宇寬闊的青樓。

若真如老嫗所言,衛茵娘如今就在這個地方,容貌和當年應當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在絮雨的回憶裡,她麵若銀盤,一雙鳳目,笑起來的時候,一側唇邊有個小窩,這應該是個非常明顯的相貌特征。然而連著尋了數日,已經找過不下一二十家,尋人沒有任何進展。

將近傍晚,絮雨不得不結束今日的徒勞奔走,回往住的地方。

她照舊回到西市搭車,一麵想著心事,一邊橫穿近道,沿坊內那被叫做放生池的河岸前行。

放生池連通著城西和城南的漕河,河上舟楫往來不絕,運送著各種貨物,沿岸的店鋪更是鱗次櫛比。日常米炭布匹,貴婦人們喜愛的康國猧子,來自交趾的瑞龍腦香,珍奇罕見的南洋珠,乃至大受長安豪門歡迎的昆侖奴和新羅婢。這裡能夠買到天下任何的好物,隻要囊中有足夠的錢。附近一座橋上,此刻更是人車擁堵,一片嘈雜。

忽然這時,她聽到有人喊了一聲小郎君,起初以為不是叫自己,又聽到一聲,聲音帶著喜悅,有點耳熟,轉頭,發現竟是數日前剛來時在西郊遇到的曾搭過車的那位西山老翁。

近旁就是一間收山泉的水鋪,門外停著騾車,苦力正在往下卸運水桶,看起來應當是他送水來此恰又遇到。

她立刻上去招呼,解釋自己剛才沒有聽到。

老翁忙說無妨,拱手道:“沒想到今日在這裡又遇到了小郎君!實在是巧!小郎君可落腳了下來?諸事順利?”

絮雨笑說一切都好,又問他如何。老翁說騾車早已修好,在家歇了幾日,心定了下來,今天便又來送水。閒話兩句,就將一個害羞躲到騾車後偷看的孩童拉了出來,命向絮雨見禮,說是他的孫兒,名叫醜兒,上回就是孫兒生病,家中除他之外無人照顧,所以出來得晚。這幾天孫兒病也好了,今日入城,將他帶在身邊。

那孩子很聽話,立刻過來行禮。這時一車水搬完,空桶也置換了回來,絮雨知他祖孫應當還要趕回去的,路也不近,怕耽誤他們,便說自己有事也要走了。老翁叫她稍等,匆匆來到騾車旁,將一包從山裡帶來本要拿到這裡賣的山貨遞上。

絮雨趕忙推拒。

“小郎君莫嫌棄才好,又不是貴重的東西。上回若不是你幫忙拉車,說不定我人也被撞。還半路將你丟下,實在過意不去。隻是老漢的一點心意,懇請小郎君收下!”

老翁執意遞。絮雨隻能接來,趁他過去套車的時候,忙摸出身上帶著的二三十錢,統統塞到醜兒懷裡,轉身鑽入人多的地方,快步離去。

醜兒低頭看了看衣懷,跑到老翁身邊,扯扯他的衣袖,將懷裡的錢掏了出來。老翁急忙去追,抬眼卻已不見人了,又不知人住在哪裡,歎氣,隻好將醜兒抱到車上,趕著騾車離去。

此時對岸一間衣帽肆裡衝出來一個小廝模樣的人,上橋疾奔而來。也不知何故,一隻腳上穿著新鞋,另腳光著,急火火地,險些撞到人。一路被他推開的紛紛衝他背影怒罵,他也不管,徑直衝到橋下這水鋪的附近,踮腳張望,眼前卻隻剩下了人頭攢動,哪裡還有那道他方才隔河恍惚瞥到的以為是熟人的影?

又想起來,仿佛還有個送水的老翁,想問幾句,扭頭,看見騾車也是走了,急忙拔腿去追,不料衣帽肆的主人也已趕到,一把扭住他的衣領,嚷著要送去見官。

這小廝便是青頭。

三天之前,又是一個朝會日。

百官如常那樣,在五更前齊集丹鳳門外的待漏院內。當司宮台宦官來時,眾人以為會像此前的朝會日那般,聖人依舊不出,都準備好了要退散,不想宦官竟宣聖人上朝。

已閉關多日的皇帝在那一天的朝會上,親自召見了一個剛剛抵達長安還沒幾天的年輕人,封作金吾中軍郎將,並宣布金吾衛新設陸吾司,掌司者便是這位年輕之人。

當裴蕭元在數百雙眼目的注視下步入大殿並叩謝天恩之時,大殿內寂靜無聲,在場百官,台閣宰輔,郎中諫官,眾人神情各異,但有一點,所有人皆是相同。

那便是驚異。

事實上,此前在金吾衛告身這件事落定之後,不少人已慢慢回味了過來,猜測此事或許得到過聖人的默許,甚至,極有可能就是聖人授意。

但再大膽的臆想,也不曾想到過,聖人會在這裴氏子到來後做出如此的任命。

中軍郎將固然是個實位,官階也不低,但在京城這個地方,確也稱不上特彆。與裴氏子差不多同期到來的青年俊傑當中,就有好幾個也各自得封相等的官職。

此職授予少年勳貴子弟,與其說是重用,不如說是聖人給予的恩封,勳榮屬性更濃一些。

但這陸吾司掌司的官職不一樣。

此司前所未有,雖聽起來隻是聖人為萬壽節特設的一個臨時衙司,但僅從其名,便能窺到幾分不同之處。

陸吾,昆侖神明,司天之九部及帝之下都。

皇帝如此命名,此衙何意,一目了然。

更不用說,久未露麵的皇帝今日上朝目的隻為召見一人這種極大的殊榮了。⊙思⊙兔⊙在⊙線⊙閱⊙讀⊙

幾天已經過去,京中那些大人物如今到底在想什麼,青頭並不知道,反正對於他而言,最大的區彆就是一下便忙了起來,忙著替主人收送來的各種拜帖,推擋絡繹不絕的訪客。今日也是不耐煩了,記起之前花了大錢卻沒送出去的登門禮,想想心疼,放著也是沒用,便溜達來了西市,打聽若是退回能折多少錢,聽到竟然連一半都不到,氣得當場掉頭就走,方才又路過橋對麵的那間鋪子,見內有靴履在賣,想到腳上的鞋確是快磨平底了,便進去,正試著,無意間抬起頭,竟瞥見對岸有個小郎君正和人在說著話,乍看,有點像是葉小娘子,再看,更像葉小娘子。

當時他什麼也來不及想,站起來就往對麵去。可恨橋窄人多,等他好不容易擠到對岸,人早已不見,此刻又被店主揪住不放,等他擺脫店主再去追,連那老翁的騾車也是走得沒了影。

青頭一邊懷疑是自己眼花看錯了人,一邊又覺不甘心,在西市周圍繼續繞來繞去地找,希望能再遇到看個清楚,一直找到日落西山,眼看就要閉市,再不見半分蹤影,隻能壓下滿腹疑慮,急匆匆先朝住處奔了回去。

第22章

金吾衛兼宮城宿衛和皇城夜禁治安雙職,故除在宮中如百官衙署那樣有左右仗院,於皇宮之外,也設左右二金吾衙署。

如今青頭就隨裴蕭元住在城北永興坊左金吾衙署後的一處宅邸內,屬衙署下的公廨。這裡距離皇宮不遠,寸土寸金,又是公廨,住處自然不大,隻一進的院落,好在五臟俱全,客堂馬廄都有,又隻他主仆二人,加上前幾天承平送來的做飯掃地的仆婦,局促是局促了些,但也夠用。

其實原本另外還有一處住地。

據他所知,主人到來的第三日,皇帝除了封官,還賜下了一匹寶馬和一處位於永寧坊的宅邸,地段正在城中,既不像城北這邊日夜喧鬨,又不像城南那樣空荒,離東市也是不遠,正是居住的絕佳所在。而且,好像那便是裴家當年的舊宅,在裴家人出京後,幾經轉手,最後成為一處舊王宅。據說那舊王生活奢靡,一頓飯便要花費萬錢,宅邸自然也是修得美輪美奐,幾年前舊王犯事沒了,宅邸又空置下來。

雖說地方已經空了幾年,收拾出來可能要費點事,但沒關係,他青頭有的是時間,也足夠勤快。既是裴家舊宅,又那麼好的地方,皇帝賜還給他,他卻不去住,好像壓根沒這麼一回事。青頭心裡覺得很是可惜,嘴上卻也不敢說。

照他前些日的經驗推斷,今日這個時間,主人必定沒回。

如他所料,裴蕭元不在,但住的地方卻等著兩個仆從模樣的人,客堂裡多了兩隻加蓋的提梁漆盒,各幾層相疊,坐了位富態的中年人,穿團花綢衣,看起來像是京中達官貴人家中出來的管事。聽到青頭的腳步聲,起初大約以為是裴蕭元,從座上起身走了出來,閃目發現進的是個小廝,麵露失望之色。

青頭是威遠郡土生土長的人,十來歲入的郡守府。但跟在阿史那王子的後麵晃蕩了這麼久,如今也是見過世麵的人,知主人身份不同往昔,作為他身邊的頭號得用之人,怎能給他丟臉。何況這幾日,他也見多了找上來投遞各種拜帖送禮的人,應付自如。但今天來的這個胖子,看起來和彆人不同,仿佛有些輕視自己,暗氣不過,先自我介紹了一番,稱是金吾衛陸吾司司丞裴中郎將身邊的親侍。

“司丞還是少年時,我便跟隨在旁,出生入死,深得器重。此番入京,也是裴公親點,命我隨同到來。尊駕何人,來此何事?”

那管事打量他一眼,想了想,自稱姓王,來自崔府。

“裴郎君剛到的那日,便登門拜望過崔舅父,你想必也是知道的。”

青頭一怔,原來來的是崔家人,難怪如此不同。

崔家的門第就不用說了,他青頭投胎十回怕也輪不到,又是裴蕭元舅家,方才鼓出來的氣勢頓時癟了,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