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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33 字 6個月前

過目。畫工收過她錢,答應了下來。

她將畫放在工案的顯眼位置處,自己也等在附近。午後,遠遠看見宋伯康回來,畫工果然將人引到她留畫的工案前。宋伯康看見畫,起初麵露不快之色,隨意瞥了眼,拂了拂手便轉過身,很快卻又停步,遲疑了下,回來拿起畫,看了一會兒,招手叫來那個早上被他罵過的年輕畫工,吩咐幾句,年輕畫工急忙朝外走去。

絮雨此時從牆後轉出,對方看見她,眼睛一亮,奔上來問:“你便是留了畫的葉絮雨?”

絮雨稱是。

“宋副直叫你五日後去景風門參加畫學考試!巳時正,莫遲到了!”

絮雨道謝。

今天的事雖一波三折,但目的總算是達到了。她轉身走出大恩寺,發現早上說過話的那人還沒走,看見她出來,快步上來道:“小老弟,你也是學葉畫的?我看你作的畫,雖不算是頂好的,但也是有幾分功力了。”

絮雨道:“我仿習而已,謬讚了,不敢當。”

男子點頭:“葉老神仙不是凡人,假以時日,倘若我能有他十分之一的畫功,此生便就無憾!”

絮雨笑道:“兄台若是沒有彆的事,我先走了。”

“等一下!”男子興致勃勃地道,“我姓周名鶴,這回也是來參加畫學考試的。今日來此,本想觀摩作畫,沒想到遇到了你,頗有相見恨晚之意。若蒙不棄,可否告知下榻之所?離考試還有幾天,不如結個伴,咱們趁這春光,遊覽名勝,暢談作畫心得,豈不美哉?”

絮雨婉拒:“蒙周兄看重,很是感激。隻是我確實另外有事在身,恐怕不能應承周兄的美意。”

那叫周鶴的人麵露失望之色。

絮雨朝他作了一揖,待去,聽他又道:“不瞞你說,先父從前也曾在宮廷內供職,有幸曾與葉老神仙一同作過畫,受過他的點撥,受益無窮。後來遭遇變故,家道淪落,我不得已漂泊至今。我看你應當是剛到長安不久的,若是以為畫技高人一籌便能出人頭地,那就錯了!即便能夠入宮做到畫師,乃至學士翰林,稍有不慎,也將招來殺身之禍。我少時也曾隨先父一道,為先昭德皇後之陵作過墓畫,對朝廷裡的種種也略知一二。不敢說見過世麵,但宮廷內外各種掌故規矩,多少應當比你懂些。我是見你靈芝毓秀,畫技不俗,十分傾慕,故誠意結交。我就住在崇仁坊的四通旅店裡,你若是願意,隨時可以來找我!”

與人交往不是絮雨的目的。她向他再次誠懇地作揖道謝,轉身而去。

從這回往旅店的路不近,也未必能搭到順路的車,絮雨怕又遭遇昨晚的窘境,回到東市之後,繼續往西歸去。

此處東西兩市一帶,是長安最為熱鬨的地段,能在此置業的,非富即貴,穿行在坊間,入目所見之熙攘繁華,非南城所能比擬。

雖然道路縱橫如同棋盤,但在轉過幾個彎後,初來者很容易便迷失其中,何況身邊曲巷遍布。為免走錯方向,絮雨停下來又問路人,問清了方向,繼續走路。忽然她緩下腳步,最後立在街角,停了下來。

在她的視線裡,出現了一座坊門。

那是務本坊,它毗鄰皇城,兩處不過一街之隔。此地正南坊門的門外,一側有株石榴樹,也不知在這裡已經生長多少年了,仿佛從來不曾修剪過,樹冠肆意擴張,幾乎將坊門上的標誌遮了大半。正是石榴花開的時節,一朵朵一簇簇,在枝頭上擠擠挨挨,爭相綻放,遠遠望去,滿樹朱丹,若一團在空中燒著的烈火。

如此的景象,原本是很難見到的。因安防的緣故,各坊門的附近是不允許生長太過高大的樹木的。也不知為何,這裡卻是例外。

一陣風過,幾朵開敗的榴花撲簌簌地從枝頭落下,掉在坊門外的地上。附近守著個內宦打扮的小閹人,手裡拿著笤帚和小布袋,見狀立刻上去,將榴花連同幾片落葉掃入袋中。不但如此,從坊門進出的路人似乎也不敢靠近,必繞過花樹才繼續行路。

隔著街,絮雨怔怔地望著。在她的腦海裡,忽然浮現出了一幅畫麵。

一個穿著粉裙戴著佩蘭香囊的小女孩高高地騎在一個三十多歲的灰衣閹人肩上,使勁張著雙臂,想去摘頭頂樹上那一朵最大的榴花。

“再高點!再高點!”

“不能摘,不能摘呀!”閹人苦著臉哀求,“這可是大王特意奏請聖人為小郡主補足五行之缺移栽過來的。摘了花,大王恐怕要怪罪奴!”

“我不管!我就要!你再高點——”

生來便受儘寵愛,養出了她任性的一麵。

“小郡主,你當心!奴來給你摘吧!”閹人隻能退讓。

“不行!我就要自己摘!彆人摘的我不要!你再高點就好了!”

那閹人隻好拚命踮腳,好將小女孩送得再高一點。

“我摘到啦!好不好看?”她將揪下來的榴花插在自己的領襟上。

“好看,好看,小郡主怎麼樣都好看!”閹人笑著歎氣。

她歡喜地笑,無憂無慮的咯咯的清脆笑聲,若鶯鳥一般,穿過石榴花葉的點點空隙,飛向頭頂的天。

便如受到召喚,當絮雨意識到她改了方向的時候,人已穿街,正走向那株開得如火的老石榴樹。

第18章

“哎!哪來的!躲開——”

耳邊突然響起一道驅趕她的聲,驚覺過來,絮雨發現自己已立在了石榴樹下。小閹人也戛然閉口,眼睛瞪大,死死地盯著她的腳,仿佛發生了什麼極為可怕的事。

她順著小閹人的目光低頭看去,看到自己的腳正踩著一朵落花,花房被她踩扁,花裙破碎。

小閹人臉色驟變,看了眼四周,彎下腰,從她腳下撿起那朵殘花,正待投入口袋,一停,又改放進嘴裡,眼也不眨,一口便吞了下去。做完這件事,他才仿佛稍稍定下心神,衝著絮雨低聲咒罵了起來:“你這作死的夯物!若是被人看見了,你死了就死了,可彆害我!快滾!”

又一朵花掉下。小閹人連罵她也顧不上了,轉身立刻又去掃花。

絮雨定了定神,在猶疑和搖擺間,終還是遵循著內心此刻那無可名狀的微妙的感覺,邁步走進了這座榴花下的坊門。

她隨身邊人流,一條街一條街地走,漫無目的,行經國子監,白雲寺,一條條她此前沒來到過,然而處處卻又似曾相識的縱橫交錯的街,未至街角,她便仿佛知道,下一刻映入眼簾的將會是如何的景物。

在她的腦海裡,那長久以來總是混混沌沌的一團東西,若正在化蛹,漸漸獲得血和氣,生成骨與肉,隻剩最外一層那還包裹著的皮囊了。

隻要一下,再一下,它便將振翅,衝撞而出……

簪星觀。

她停步在了這座叫做簪星觀的女冠觀前,心中那一抹本若要被她捕捉到的靈光又寂滅。

她再次陷入迷惘。

仿佛不該如此。

此處不該是間女冠觀。但若不是,原是什麼,她又想不出來……

路邊一株榆樹下,賣花娘的擔籮裡,堆著幾枝賣剩下的芍藥花,枝枝都剛細心灑過水,花朵嬌紅欲滴,煞是好看。日近黃昏,賣花娘想早些賣完回家,望見絮雨定定望著女冠觀,笑著出聲招呼她。

“小郎君來買一枝!便是不贈小娘子插頭花,伴作讀書也是好。說不定就文思泉湧,寫出來一篇好文章!一枝花本要兩文錢,你若是要,我兩文便賣你兩枝花!”⑧思⑧兔⑧網⑧

絮雨走過去,摸出錢,輕輕放了下去。

“阿姆知道這裡從前是什麼地方嗎?”

賣花娘笑著收起錢。

“這裡可是大福地!從前是定王府,當今聖人稱聖前的宅子!”

“為何如今成了女冠觀?”

“小郎君是剛來的吧?難怪連這都不知道。”

此處女道觀的前身不但是聖人潛邸,連這名字,也是有來曆的。“簪星”,本是從前王府裡那位小郡主的封號。

定王和他殷王妃神仙伴侶,鶼鰈情深,對這位小郡主自是愛若明珠。可惜世事難料,在小郡主四五歲時,發生了那一場震動天下的變亂。長安破日,定王在外領兵平叛,鞭長莫及,可憐王妃帶著小郡主在西幸途中遭遇亂兵追擊,不幸罹難,小郡主也就此失了下落。

聖人光複京城登基,因國製使然,雖立柳家之女為後,卻也追封殷王妃為昭德皇後,為她建陵,寄托無限哀思,更是深信小郡主福大命大依然在世,封壽昌公主,派人去往各地尋找。可惜天下之大,縱然是為帝王,也有力所不能及之處,尋人始終無果。心灰之下,為給愛女祈福,將這昔日潛邸贈作女冠觀,以她從前的郡主號為名,是為今日之麵貌。

“每年到了公主的降誕日,聖人必會派人回來在此設壇打醮,施全城乞兒以食,為公主求福禳災。年年如此,今年想必也不例外。下月便是公主降誕日,到時小郎君若還在,也可過來瞧熱鬨。”

賣花娘呼客自己選花枝,望見客人還在癡望女道觀,便又道:“南門外的老榴樹你看到沒?最早是沒有的。據說是因當年公主出生後,玉體羸弱,有高人指點,公主五行缺木,叫在所居的坊門南向位置栽種一株榴木,可化解不利,長保平安。聖人愛女心切,去求老聖人的恩許,移栽來了榴木,這才有了如今這獨一份的景。”

“對了,小郎君你初來乍到,記得我的提點,若是路過,千萬繞開走。聽過如今宮中那位小阿爺嗎?說這榴木是為壽昌公主福祉而栽,木也有靈,即便落花落葉,也是不可隨意處置,何況受人踩踏。故派人輪班日夜看守,隨時歸攏落葉落花,有膽敢踐踏或是損毀者,嚴懲不貸。”

“小郎君看這兩枝如何?”

賣花娘替客撿出了一雙花,抬起頭,見人已是去了。

絮雨走進簪星觀,穿過牌樓、鐘鼓樓,來到靈宮殿,又路過靈宮殿,望見三清閣,步足踏著地上青磚,停在了閣前那長而闊的庭院中央,環顧四周。

直覺告訴她,這片庭院的左右從前是花廳和西樓,而今望去,屋台依舊,廳樓卻變成了元君殿和真武殿。

她站了許久,遲疑著,繼續行去,眼前霍然出現了一片芙蓉園。再停片刻,下意識穿過芙蓉園,往右手邊去。

一道寂靜的回廊在她腳下延伸了出去,杳無人跡。她沿著廊道慢慢前行,到了儘頭,赫然又出現了一堵牆垣。

牆門緊鎖,但透過牆上雜樹遮擋的鏤空花窗,依稀仍能望見牆內幾分景象。那裡有座小橋,橋下是片平地。

已經過去很多年了,舊日許多痕跡都已了無,但是橋下的所在,從前的這裡,顯然有個被填平了的水塘。

四周靜悄無人,風過,花牆內雜樹窸窣。不知何處的深簷角落裡,此時隱隱也飄來一陣占風鐸的金振之聲,時疾時斷,越牆而出,倍添闃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