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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69 字 6個月前

她自花牆內收回目光,仰麵,看著那鎖閉的門上方的石刻字。

“藹春園”。

斜陽靜靜照著這麵年深日久苔痕侵蝕的石匾。她看得久了,眼睛仿佛刺痛起來,有淡淡的霧氣在眼底緩緩地彌漫開來。

“你怎進了此地!”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叱聲。

絮雨轉頭,看見一名女道急匆匆地上來。

“快走!此處禁地!”女道厲聲驅逐。

這道門的後麵,是從前定王府的內宅,殷王妃和簪星郡主的寢堂便在其中。聖人當年將這潛邸贈作女道觀時,將這處圈了出來劃作禁地,有閹人如常灑掃,以便聖人隨時可以來此追思亡人。

絮雨沿著來的路走了出去。她的腳步起初急促,後來慢了下來,越走越慢,最後當她終於回到道觀的大門前時,雙腿已如灌滿鉛,沉重得連麵前的這道檻都無法邁出去了。

她已經記起來了。

從前那一團曾在腦海中困擾了她數年的迷霧,在她片刻前走到那扇緊閉的牆門前的時候,若有明光照耀,悉數消散。

她完全地記了起來。

許多年前的那個夜裡,從小體弱的她又發燒了,阿娘守著她,寸步不離。

就在幾天之前,長袖善舞的王府大宦官趙中芳自宮中探聽到一個被壓下的尚未散開的極大的恐怖消息,長安的屏障東關戰況告急,或也將要不保了。聖人已經有了出京避禍的打算,隻是還沒最後決斷。

多日以來,阿娘日夜不寐,憂心忡忡。唯一的安慰,便是已經收到消息,阿耶派回來接應的人已在路上,即將趕到。

那個晚上,深更半夜,宮中忽然來人,稱太後傳她母女立刻入宮,急事召見。

趙中芳此前卻曾秘密獲悉,太後疑在數日前已悄然移駕出宮,怎的今夜又忽然宣召。難道是此前得到的消息有誤?

她當時燒得厲害,人懨懨的,阿娘擔心她在路上再次受寒,雖然宮使再三強調,太後命母女務必同去,向來敬畏太後的阿娘還是執意不從,定要將她留下,吩咐趙中芳好生陪伴,親了親她的額,隨即匆匆離去。

這個落在她滾燙額頭上的帶著涼玉般觸?感的%e5%90%bb和那匆匆離去的背影,便是阿娘留給絮雨的最後印象。

在她走出這座宅邸之後,她就沒有回來了。回的,是原本伴她一道入宮去的王府典軍郭縱。

迷迷糊糊中,她隱約聽到郭縱和趙中芳在寢屋榻前的屏風另頭說了幾句話,趙中芳似乎駭異萬分,以致於奔入內的時候,竟被他自己的腳給絆住,跌了一跤。接著她就被人從被衾裡匆匆抱了出來,換上下人衣裳,塞入一輛馬車。

她不知道他們帶著她去哪裡,也不知道阿娘為何沒有回來。她問同行的阿娘的老%e4%b9%b3母,她卻隻會搖頭,將她緊緊摟在懷裡,神色驚惶無比。她覺得自己好像是被帶著在逃亡。

後麵有人在追他們。

難道是叛軍已經打來了嗎?

那些人越逼越近,郭縱領隨從橫馬擋道,叫趙中芳駕車繼續逃,倉皇中,飛快前行中的馬車也傾覆了,老%e4%b9%b3母當場折頸而亡,她也被甩了出來,翻滾中的馬車就要壓到她的時候,趙中芳不顧一切地撲了上來,將她牢牢護在身下,他自己的一條腿卻被車身死死壓住。

那個時候,為他們斷後的郭縱應該已經死了,追兵執著火杖再次逼近,近得她已能清楚地看到人的臉。

她認得當中那個領頭的人。

她不願丟下她的趙伴當,哭著要把他從車下拽出來,又如何拽得動。趙中芳將她狠狠地推開,衝著她吼,要她自己跑。

天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周圍仿佛都是荒野,她一個人跌跌撞撞地朝前胡亂地跑,不辨方向,忽然重重摔了一跤,頭磕在地上,人也一直在往下滾,隨即不省人事。等不知過去多久,當她醒來後,發現自己躺在一道深溝裡,爬出來,世界已然變了。

她什麼都記不得了,唯一還存著的念頭,就是母親離家去了一個地方,沒有回來,她要找她。

她沒有尋到母親,在那裡,一麵即將被烈火吞噬的繪有這世上最為壯麗的壁畫的牆下,她遇到了今生的阿公。

從此,那個原本叫做李嫮兒的小女孩,變作了葉絮雨。

第19章

行至道觀門檻前,絮雨便覺周身力氣若已耗儘,停了片刻,才終於勉強抬起腳,跨出了這麵大門。

天色向晚,坊內街上的行人和車馬依舊川流不息,一出來,她的耳鼓裡便若驟然衝入沸騰的聲浪,猛烈地拍擊她的心房,%e8%83%b8口要爆裂似的,人感到呼吸困難,撐著,才走了幾步路,斜旁飛快駛來一架馬車,她避讓不及,險被撞到,車夫扭頭罵她瞎眼,駕車從她身旁轟轟地駛了過去。

她倉促地後退,直到退停在了道觀的牆根之下。

應該是一天都沒吃飯的緣故,她頭暈耳鳴,後背在涔涔地冒著冷汗,眼冒金星,人搖搖欲墜。她一把扶住牆,免得當場栽倒,撐住自己後,慢慢坐到了地上,接著,無力的垂首下去,閉了眼睛。

便如此,她貼著牆在地上靠著,直到身體的不適之感退去,心跳也慢慢恢複了平緩,耳裡才重新湧入了聲音,聽到有人正在議論自己。

“……這人怎麼了?是不是病了?”

“是中暑了?”

“看著也不像,又不是酷暑天……”

她慢慢睜眼,抬起頭。

周圍站了好幾個停下了腳步的路人,正在看著自己。有人見她麵色依舊蒼白,好心提醒,簪星觀內有善堂,可以歇腳,讓她進去討口水喝。

絮雨抹了把額上打濕發腳的的冷汗,勉強笑了一笑,起身,沿著道觀高牆繼續往前行去,走到一麵坊門前,看見坊外街上路人形色匆匆,才驚覺過來,原來耳中又響起街鼓的隆隆之聲。

又一個夜幕降臨。

她在坊門側立了許久,直到最後一道街鼓聲落,坊門在她的麵前緩緩閉合。

她所在的此處,是長安城內最為繁華的坊城之一,晝夜喧呼,燈火不絕。

這個夜晚,絮雨漫無目的穿行在璀璨的燈火中,走到再也走不動了,回到簪星觀,在它後門的一處角落裡靠坐了一夜。這裡沒有燈火,也沒人會來,在黑暗裡,她閉著眼,渡過了她歸來的第二個夜晚。

天亮,附近崇仁坊的坊門開啟。四通旅店的夥計打著哈欠開了大門,看見門外站著一個身材單薄的少年郎,雖然衣帶褶皺,麵容蒼白,但眉目秀好,以為是來投店的趕考士子,聽到對方開口,說要尋一個住在此的名叫周鶴的人,指了指路,撇嘴。

“那個窮酸畫匠!挺著肚皮裝飽漢!已經欠了半個月的租錢了,叫他搬去通鋪,又不去,若不是他求告,早就趕出去了!”▓思▓兔▓在▓線▓閱▓讀▓

長安多豪客,很多貧寒士子到來之後,寧願舉債也要落腳在體麵些的旅館或者宅戶裡,免得失了麵子被人輕看,繼而影響交遊。崇仁坊毗鄰皇宮,夾在東市和舊尚書省選院的中間,成為吸引眾多士子聚集的所在,一地難求,旅店價錢自然不菲。

周鶴應當也是抱著此念住在了這裡。

絮雨尋到他住的屋,叩門,一直沒有應答,又叩,幾次之後,門遲遲才開了道縫,裡麵的人道:“怎的大早又來催錢了?我說了,再幾天就能湊齊……”抬眼看清來人,一愣,繼而臉孔微紅。

這開門的正是周鶴,隻是此刻他的樣子和昨天不同,頭發淩亂,眼圈發黑,神色更滿是懊惱。門雖開得不大,一眼也可以看見屋內淩亂不堪,到處都是畫稿和沾滿了乾涸顏料的臟汙水盂,角落裡還散亂堆著一疊看起來像是文章詩稿類的箋紙。

絮雨朝他點了點頭,微笑道:“冒昧一早便來打擾。若是方便,可否借地說話?我有事請教周兄。”

周鶴很快恢複常態,打開門請絮雨入內,自嘲地笑了一下,指了指畫稿:“不瞞你說,我近來確實囊中羞澀,又不願搬到下等住處與商人腳夫混居,故隻能靠賣畫籌措盤纏。你也知道,無名無姓,就算畫得再好,也是無人賞識,隻能替人捉刀賣到畫肆。昨夜畫了半宿,總算趕完。方才還以為是旅店又來催要房錢,不敢應答,沒想到是小老弟大駕光臨,見笑了。”

絮雨看去,這些畫的內容多為花間美人,設色工麗,富貴濃豔,應是用在酒肆雅舍或青樓之處的,雖是捉刀之作,時間也倉促,於細節處未免雷同,但線條精細,人物表情和體態也是各有不同,或含情脈脈,或輕顰淺笑,坐臥不同,非有著多年畫功而不可得。

絮雨笑道:“我姓葉,家中排行二,周兄叫我葉二便可。是我貿然在先,大早便來打擾,周兄不怪,便是我的幸事了。”

周鶴擺了擺手:“昨日我以為和你彆過便再無機會見麵,今日你來,我是求之不得。方才你說請教,我怎敢當,若是有事,你儘管講。”

“記得昨日周兄說,你從前曾隨令尊為昭德皇後陵作過墓畫,我欲知詳情,可否告知?”

周鶴一愣,大概是沒想到她大早來,是對這個感興趣,但很快應道:“不錯,確有其事。當今聖人年號乾德,我記得是乾德五年的事。至於陵寢,應當是在乾德二年就開始修了,耗時數年,用工以十萬計,工匠晝夜鑿山不停,才初具形製開始作畫。不算那些畫邊角雜畫的無名畫工,便是宮中有名有姓的畫師,計一二十位,也都被派了過去,全部畫工數以百計。我記得人最多的時候,墓室內腳架林立,日夜火杖通明。”

絮雨定住了。

周鶴說得興起,歎了一聲:“所謂事死如生,想來也不過是如此了。人誰無百年,百年之後,能安眠在如此一座地宮之下,也算是榮哀至極。但奇的是,當年還有一個說法,這陵寢其實不過是座空墓,衣冠塚而已……”

他說到這裡,忽然一頓,打住了,應當是後悔提及此話,咳了一聲,轉了話題笑道:“葉二弟不知是否用過早膳?若沒,不如一起去用膳?”

絮雨不動:“你不是說你對宮廷內外所知頗多嗎?把你知道的,包括這個傳言,都告訴我。”

周鶴目露微微訝色,看她一眼,麵露難色:“葉二弟,非我食言,而是有些事牽涉皇家秘辛,豈是我這等人可以妄議的。”

“你想要多少錢?我會想法籌措。”

絮雨望著他那雙因昨夜熬夜作畫充血尚未退儘的眼,說道。

周鶴沉默了片刻,忽然問:“你是從哪裡學的畫?師從何人?”

他於繪畫頗有天分,自幼又接受身為宮廷畫師的父親的熏陶,加上多年苦功,並非泛泛,眼力更是高人一籌,尋常畫作難入他眼。但昨天無意看到這個比自己小許多的少年人作的畫時,內心頗受震動。

其畫的內容,是門神神荼鬱壘,這是極其普通的題材,早被畫濫,毫無新意可言,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