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1 / 1)

千山青黛 蓬萊客 4266 字 6個月前

見狀,大聲起哄。高大娘扭頭罵了句“灌你們的馬尿去”,笑眯眯地帶著絮雨轉往後院。

絮雨隨高大娘登上一架年久失修踩上去咯吱咯吱作響的樓梯,上到二樓,穿行在一道狹窄而昏暗的走廊上,經過一間間用薄障隔出來的客房,來到住的地方。高大娘從一大串鑰匙裡拿出一把,開了門鎖。

房間很小,但一應的床榻幾案都有,並且,是最裡麵的一間,相對來說少些打擾。

絮雨對住宿從不挑剔。從前和阿公在外行路,有時不便,荒廟野寺也是過夜的好地方。今晚能找到這樣一個地方落下腳,很是滿意了。

高大娘送她到了地方,放下燭火,並沒有馬上走,喊夥計給客人取水,等待的功夫,靠在門框上,攀談了起來。

“小郎君也是來考進士的?”

下年的科舉時間雖然還早,各地士子卻無不早早便奔赴長安來了,除了想在考前廣結人脈打點關係,更是期望能在士人的冶遊聚會中以詩文一鳴驚人,若能因此得到當朝高官或是名士的欣賞,加以舉薦,彆說傳言中的及第牡丹宴,飛黃騰達也不再隻是一個夢。

“我是畫匠。”絮雨解下行囊,解釋了一句。

高大娘哦了一聲,又笑:“會作畫也好啊!先帝朝便有個宮廷畫師,如今人都叫他老神仙,不知小郎君聽說過沒?便是因了畫技過人,皇帝不但給他封了官,還要他伴駕,去哪裡都隨著。那個時候我雖才十來歲,卻也知道他的名。他的一副畫作,當年隨隨便便就值千金了。甚至我還聽說,官員若能得到皇帝的恩賜,由他為自己畫像,如同得到莫大之嘉獎。小郎君若是也有過人的畫技,來了這裡,想要出人頭地,也是不難。”

“流螢怎敢與星日爭輝。這些我不敢妄想。”絮雨應了一句。

“小郎君何必如此自謙!”

高大娘眼波流轉,笑了幾聲,見客人麵露倦色,仿佛不是很想搭話的樣子,扭頭又高聲罵夥計偷懶,送個水也拖拖拉拉。近旁一個住客聽到,抱怨房間地板上有個老鼠啃出來的大洞,方才黑燈瞎火,害他踩空差點扭了腳。高大娘登時變了臉,厲聲地罵:“放你娘的屁!怕不是你自己騷尿灌多了撅腚啃出來的吧?沒找你賠錢就是我厚道了,嫌我家不好,你滾去平康坊!那裡倒是吃好睡好,還有小娘們撥弦說笑逗你樂呢!賒我的五十個錢還沒給,再放臭屁,棒子打你出去!”

住客立刻沒了聲,夥計也苦著臉急匆匆地送來水。高大娘叫絮雨洗了早些休息,這才去了,臨走前還體貼地帶上了門,叮囑外出記得鎖門。

“我就在樓下,客人若是有事,儘管喚我!”

絮雨看出來了,這高大娘仿佛是個消息靈通的人,望著她去的背影,心念一動:“高大娘留步!”

女掌櫃停步轉頭:“小郎君還有何吩咐?”

“其實方才被你說中了,我也想入宮去做畫師,搏個富貴,隻是初來乍到,沒有門路,高大娘若能指點一二,感激不儘。”

高大娘上下打量了絮雨幾眼,點頭:“我就說,天下人,不管讀書的作畫的還是住我這裡的粗賤漢,來了長安,哪個不是想要富貴。你想入宮去做畫師,雖然難,但也不是沒有機會,就看你自己有沒本事了。”

她停了下來。

絮雨作揖:“方才不知高人就在眼前,若有得罪,還望海涵。”

高大娘噗嗤一笑:“我算什麼高人,隻是湊巧知道罷了。聽說過聖人萬壽吧?為萬壽之慶,朝廷修了神樞宮,如今建成在即,據說內中將要複現當年永安殿的那一幅京洛長卷,此事廣為人知。從前畫過神卷的葉鐘離他老人家得道成聖,乘他自己畫的龍已升天去了,彆人可沒他那個本事,能獨攬這麼一件大活,宮廷必定是要再招畫師的,便是不畫長卷,裡麵的邊邊角角也不知還要多少畫工。前些天我去城北崇仁坊的寶刹寺上香,出來的時候,恰好看到對麵皇城景風門外擠了許多人,說是宮中畫學招考畫生,張了告示,也不知如今是否還在。你何不去瞧瞧。”

“多謝指點!我明日便去。”

高大娘又是一笑:“小郎君要是真謝我,那就在我這裡多住些天。每日跟前走來走去的都是些想占我便宜的臭男人,身上不是銅臭,就是汗臭,難得有小郎君這樣的乾淨人,我瞧著心情也好。”

絮雨跟著阿公走過許多地方,看過形形色色的人,如眼前高大娘這般直白的,還是頭回。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應對。

她的反應落入高大娘的眼裡,大約便是青澀,惹得她又笑了起來。

“放心!我吃不了你!”笑聲裡一手叉腰,扭擺而去。

第17章

這個晚上的前半夜,絮雨睡得還算不錯。熄燈後有住客來回走動和老鼠在榻下狂歡之類的乾擾,於她而言根本不算什麼。

下半夜,當整座城內徹底歸於寂靜,人人墜入黑甜鄉,她再一次做夢了。

她又夢見了那片宮台,宮台間暗溝,暗溝儘處花林,花林旁溶溶液池,還有,那若飄在半空的如煙如霧的絕色美人。

“勿歸。”

“勿歸。”

“勿歸。”

熟悉的歎息聲中,又有隆隆的猶如悶雷的聲音由遠及近隱隱傳入耳中,驚醒了溺在夢裡的絮雨。

是新一天的晨鼓的聲,將她從沉夢之中拔了出來。

天仍漆黑如墨。雖然當今的皇帝已不複早年勤政,當上朝的日子裡,未必就會如臣下所期待的那般現身,但隻要到了那一日,當晨間的第一聲鼓起,不管有多留戀暖衾美婢,當朝那些紆朱曳紫的宰相大夫們還是要趕著點,紛紛騎馬走出各家所在的坊門,打著燈籠,從四麵八方趕去待漏院等待。

她躺在陌生的陋室中,聽著隔壁不知什麼人發出的鼾聲,靜靜等待天亮。

她知道,夢中美人的所在,就是皇宮。

她要去那個地方。

曉色漸濃,鼓聲歇了,鼠跡銷匿,隔壁鼾聲停止,水聲嘩嘩不絕,有人開門出去,咳嗽,交談,抱怨東家苛刻,夾雜著高大娘在樓下不知正罵誰的聲音。這是絮雨踏入長安的第一個清早。

她收拾完下來,高大娘好似已換了個罵人的對象,站在院中正訓著昨晚給她送過水的夥計:“……吃飯想撐死,乾活怕累死!掃個地都要我叫你三遍!老娘開店是要進錢的,不是散財觀音,白養你們這些懶骨頭!一個兩個都這樣,想叫老娘喝西北風——”

正罵得興起,忽然看到絮雨出來,丟下夥計換成笑臉來迎:“客人這麼早就出門?怎不多睡片刻?”

夥計正被罵得魂飛魄散,見狀急忙拖著掃把去了。

絮雨點頭回禮:“昨晚多謝指點。今早無事,打算過去瞧瞧。”

高大娘笑道:“路有些遠。你運氣好,我這正好有輛去東市送貨的車,就在門口,搭你一程,也不多收,一碗胡餅湯的錢,到了東市你再過去,也就方便了。”

絮雨道謝,高大娘送她出來,叮囑趕車的將人送到,這才扭身進去。

絮雨搭著這輛送貨的車到了東市,照著趕車人的指點沿街繼續北上,順利找到景風門,卻見不到高大娘說的告示。她向守衛打聽,得知確有其事,但因考試在即,幾日前便停止錄名。絮雨詢問是否還有補錄的法子,守衛麵露不耐之色:“你去大恩寺看看!快走,此地不可停留!”

守衛語焉不詳,絮雨不好多問,轉而向路人打聽大恩寺,知在附近不遠的永興坊內,乃當今寧王府為已故老王妃追福而捐建的一座寺廟。她找去,入寺轉了一圈,在配殿的一麵牆前,發現有幾位畫工模樣的人正在繪著壁畫。周圍遠遠地聚了十來人,看起來不像香客,都和她差不多,一身寒酸,當中有滿麵苦色的年長之人,也有和她仿佛年紀眼神裡滿是功成名就渴望的青年。他們全都凝神觀望壁畫繪製,眼一眨不眨,仿佛唯恐錯過當中的任何一個細節。^o^本^o^作^o^品^o^由^o^思^o^兔^o^網^o^提^o^供^o^線^o^上^o^閱^o^讀^o^

絮雨向當中一個瞧著容易搭話的人打聽了下。

此人三十多歲的年紀,五官周正,目光炯炯,著讀書人常穿的襴衫,雖然顯舊,卻洗得乾乾淨淨,在這些人裡顯得鶴立雞群,人果然也熱心健談,所知仿佛不少。

攀談幾句,絮雨便明白了,方才的守衛倒也沒有信口雌黃。

主繪此寺壁畫的畫師,是宮中集賢殿下的畫直方山儘。因前殿的主壁畫已完成,隻剩配殿的次要位置,方山儘今天人不在這裡,由他的副手宋伯康領著幾名畫工作畫,此人也是前些時日負責畫學招考初錄的負責人之一。

至於周圍這些人,都是已錄名完畢等待考試的,來到這裡,除觀摩之外,也是希冀能與宋伯康甚至方山儘能有近距離的接觸,若能留下一個好的印象,說不定對考試有所幫助。

“就是此人!”

他指著一名年約四十的畫師說道。

那人此刻正眉頭緊皺,訓斥著一個年輕畫工。

原來畫工們在集體繪製一麵東方持國天王眾像,當中藍麵天王,周圍環繞十來尊侍像,畫麵碩大,鋪滿牆壁,筆工繁瑣。這年輕畫工負責繪製邊角處的一尊持扇玉女,畫到一片衣裙的紋飾時,大約是不小心畫壞,又不願抹平從頭修補,在原位置順勢改成一朵蓮花用來遮掩,恰被宋伯康看到,十分生氣,將人喚到一處僻靜角落,疾言厲色地嗬斥:“你這蠢物!隻知道躲懶取巧!你當你改這一筆彆人看不出來?今日好在是我,若叫有心之人抓住尋個由頭,你死便死,怕還要牽累旁人!”

他雖將人帶到角落了,但因周圍安靜,訓斥聲還是隱隱傳了過來。那年輕畫工麵露惶色,跪地認錯,宋伯康這才作罷,陰沉著臉又出來繼續作畫。

和她說話的人聽她說是錯過時機,今天找來想尋機補錄,搖頭道:“此人怕是不好說話。”

絮雨不願放棄,等到晌午,伺宋伯康和畫工暫停畫事預備吃飯休息,追上去叫住,先是恭敬行禮,隨後說明來意。

宋伯康冷冷瞥她一眼,掉頭就走。

“宋副直,我自小學習葉畫,懇請給我一個機會。我願當場作畫,不敢耽誤你的正事,勞你看一眼。若是不行,絕不糾纏。”

方才那個被罵的年輕畫工就跟在一旁,聞言嘀咕:“又來一個自稱是苦習祖師畫的……”話音未落,被宋伯康狠狠盯了一眼,急忙閉口。

宋伯康說了句過期不候,轉身便去。

絮雨在原地立了片刻,回到作壁畫的地方,向一個留下來的畫工暗贈五十錢,討來一張黃麻紙,借筆俯在工案上作畫。

起初和她說話的男子也沒走,她作畫,他便跟來,在一旁看著,半晌腳步未曾挪動,被那畫工看見了,道:“怎又是你?宋副直很忙,不會見你!”

男子訕訕地離去。

絮雨作畫完畢,署名,請畫工引宋伯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