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在手裡。卡套的棱角是鈍的,可他握的力道太大,掌心生疼。風有點冷,吹在身上卻一點都不冷。相反,他心口滾燙,眼眶也是熱的,短短幾百米距離走得渾身冒汗。
走了很遠很遠,他才終於停下來,用力地喘了幾口氣。
工卡表麵已經全是手汗。
他微微低頭,看著照片上意氣風發、誰也不放在眼裡的方邵揚,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心臟的跳動,鮮活得讓人想流眼淚。
—
夜色深沉。
方邵揚洗完澡,換了身乾淨衣服,拿毛巾把頭發隨意擦擦就算了事。自從出院後他一直住在公司,租的房子本來也沒有多少東西,眼下更是差不多都搬到了這裡。
回了幾封郵件之後,他把茶幾上騰出一塊空餘的地方,又走過去打量書櫃裡的那些藥。不知賀嶠是從哪搜集來的,什麼功效的都有。隨手擰開幾瓶,味道很怪,膠囊顆粒特彆大,一看就不好咽。
他皺了皺眉。
剛把藥放回原位賀嶠就回來了,手裡拎著兩個塑料袋。
“怎麼去了這麼久,很難買嗎?”方邵揚過去幫他拿,無意間碰到他的手背,臉色馬上就變了,“手怎麼這麼涼。”
賀嶠沒有跟他對視,頭始終垂著,“都快入冬了,當然涼。”
方邵揚眉心緊擰:“早知道不讓你出去了,其實我——”
“好了,吃飯吧。”賀嶠打斷。
兩人默然坐好,眼前幾個塑料盒一字排開,有速食粥也有飯團、沙拉之類的東西。正要開動,賀嶠忽然說等一下,起身從書櫃裡取出一瓶藥。
“先吃一顆這個,護肝的,以後每次飯前你都要記得吃。”
方邵揚看了眼,沒動。
“吃啊。”
托著藥粒的手掌都伸到跟前了,他還是緊皺眉頭,甚至像當年一樣撇撇嘴,隻是動作幅度要小一些:“太難聞了。”
賀嶠抿了抿唇,臉色不大好看。
方邵揚權衡再三,最後還是決定吃下去。正要拿,藥卻被賀嶠放進嘴裡。
“你——”
他擰開旁邊的礦泉水仰脖送了一口,咽下後才開口:“沒有你說得那麼難聞,像我一樣閉氣吞下去就好。”
方邵揚像是受到極大衝擊,身體完全靜止。
賀嶠從來就不是黏人的類型。更多的時候他溫和、理智,講究自尊自愛,身上有種渾然天成的冷靜氣質。但就是這樣一個人,會為了說服方邵揚把藥吃下去,自己先吃一顆。
見方邵揚還是不肯動,他沉下臉起身,手臂卻被驀地拉住。方邵揚自下而上僵硬地看著他,半晌,方才忐忑地問出一句:“你不怕吃藥了嗎?”
空氣陡然凝固。
連賀嶠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剛剛吃下的是一粒膠囊藥。藥已入腹,並無痛楚,一切仿佛回到了許久以前,兩人還在一起的時候。賀嶠抿著嘴唇,壓製%e8%83%b8口輕微的起伏。
究竟是什麼時候,又一道傷口不藥自愈。也許就在某個極其普通的晚上,兩人坐在同一間辦公室,各自想著怎樣才能再多相處一時半刻的時候。方邵揚望著他,眼眶突然紅了,繃著嘴唇一句多餘的話也說不出來。
賀嶠呢?
賀嶠身體裡一片熨帖,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就連半小時前那種心緒的激動也漸漸平息,僅僅是這樣跟方邵揚一起坐著,忽然有種行至人生彼岸的感覺。
從前方邵揚總是騙他,拿藥來騙他,讓他一聽到藥字就風聲鶴唳。而今時過境遷,方邵揚又騙了他一次,他卻並不覺得受傷。因為內心深處他已經篤信,方邵揚不是要害他,也不會再害他。
方邵揚心機深,但賀嶠已經免疫。
痛苦的回憶堆成難以逾越的山脊,橫亙在過去與未來之間。彼此折磨過、卻也相愛過的兩個人,拖著奄奄一息的身體艱難攀爬,身後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此去經年,不是不辛苦,隻是他們還不想放棄,還想看看山的另一邊有什麼風景。
不過賀嶠……
賀嶠倒也沒有非要跟方邵揚同行。他們各走各的路,各修各的緣,趟風冒雪,風沙迷眼,終點看似遙不可及,可卻在某一天,抬頭即見山頂。
飯菜在麵前靜靜地冒著熱氣,身邊的人久久不說話。方邵揚心裡難受,低頭去掰一次性筷子:“我不問了,吃飯吧。”
“邵揚。”
賀嶠叫了他一聲。
“嗯?”他抬起頭,筷子頓在手裡。
再次四目相對,很多東西都不一樣了。因為在外麵吹過風,剛回來時賀嶠臉色發白,此刻卻白雪透紅,看起來分外清秀柔軟。他的目光遊離片刻,隨後像是克服了什麼,蜻蜓點水一般落進方邵揚眼底。
方邵揚以為賀嶠有話要說,馴服地等著,但接下來的事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灼灼的視線中,賀嶠嘴唇緊抿,慢慢湊近,近到臉對著臉,彼此都能清晰感覺到彼此的呼吸。然後微微側頭,嗅了一下他的唇麵。
“還算聽話,晚上沒有喝酒。”
方邵揚一怔,剛剛反應過來人就退開了。
“賀——”
“食不言寢不語。”
所有疑問通通被堵了回去。賀嶠沒有解釋自己的行為,低頭吃自己的,但旁邊炙熱的目光根本無法忽略。偌大一個房間隻剩下咀嚼的動靜,還有強而有力的心跳聲。
方邵揚幾次朝他看過去,想問點什麼,可是又幾次忍下去。賀嶠含住筷子:“你吃不吃,不吃我扔了。”
“吃……我吃……”
終於安靜。
磨蹭到淩晨,不想走也得走了,方邵揚堅持要送賀嶠。
“我自己開車來的。”
“沒關係,送完你我再打車回來。”
不等同意他就開始穿衣服,一點拒絕的餘地都沒給賀嶠留。兩人走進電梯,話也不多,直到上車以後他才問需不需要開空調。
“不用了。” 賀嶠嗓音溫和。
方邵揚點點頭,打火給油,又有點心猿意馬,全程幾乎都沒再看旁邊。到某個路口等紅燈時,他往窗外隨意一撇,目光卻忽然定住。
這裡不是市中心,不過也算繁華地帶,兩邊有好幾家四星和五星級酒店。時間不早了,路上人煙稀少,所以他輕易認出其中一間酒店門外的那個身影。
戎躍帶人來開房。
身邊的伴跟他年紀相仿,背影看起來身段不錯。夜色裡看不清他們的表情,但在進門的時候戎躍伸手扶了下對方的腰,姿態親昵。
方向盤上的十指驟然收緊。
“邵揚,邵揚?”
感覺到肩膀上的手,方邵揚猛地回神,頭倏然正回來。
“你在看什麼?”
賀嶠上身往前輕探,視線還沒來得及越過他的肩,身體就被他以極大的力道抱住。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方邵揚死死抱著他,將他的額頭強行摁到自己肩上:“彆走了,今晚留下來陪我。”
賀嶠怔了一秒,有種被冒犯的感覺,倉促地開始掙紮:“你又犯病了是不是,放開我。”
方邵揚箍緊他,右手覆著他的發,咬緊牙關不鬆手。賀嶠呼吸驟然急促,雙手拚命推他的肩,視線卻被他混亂地藏在%e8%83%b8膛裡,足足一兩分鐘後才得以順暢地喘上一口氣。
賀嶠急聲:“你到底怎麼回事?”
“對不起。”方邵揚驀地熄了火,頭轉向窗外,“我最近情緒不太穩定,你自己開車回去吧,我想下車走走。”接著也沒有再多解釋,拿下外套推門下車。
身邊的位置突然就空了。
賀嶠滿腔情緒還沒來得及落地,就被人生生堵在%e8%83%b8腔裡,發泄也不是壓下也不是。後視鏡裡那道黑色的身影越走越遠,頭也不回,漸漸消失在夜色中。
“邵揚!”
沒有回音。
突如其來的安靜中,賀嶠心悸數秒,心裡變得空落落的,悵然若失的感覺。
—
街上極靜。
確定賀嶠的車已經開走後,方邵揚站在酒店牆根下抽起了煙。一邊抽,一邊抬頭看樓上那些房間。因為抬眼的關係,他的額頭壓出幾道紋。遠處的車燈在他臉上一掠而過,光影將輪廓修飾得有些不近人情。←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剛才在車上,他幾乎是下意識阻止賀嶠看見戎躍,連想都沒有想。現在冷靜下來,原以為自己會後悔,結果卻恰恰相反。
他心裡很平靜,既沒有因為錯失一次良機而扼腕,也沒有因為賀嶠剛剛的反應而惱怒。相反,他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跟讓賀嶠高高興興的、少受一次傷相比,這些事沒什麼大不了的。
自己這算是變了嗎?
他垂下頭,低嗤了聲,像是在嘲笑自己終於也學會妥協。
須臾收回目光,他踩滅煙頭,到最近的便利店買了瓶酒,然後徑直朝酒店的旋轉門走去。
第83章 真要命
“先生您好,請問是要辦理入住嗎?”
“先生、先生?”
大半夜的,酒店大堂忽然闖進來一個喝多了的,換誰誰不覺得心煩。門童想把來人攔在沙發區域,但對方個頭很高力氣又大,根本攔不住。
“您好您到底是——”
“我找我朋友……”來人醉熏熏地晃到前台,右手重重叩了幾下,“叫我朋友下來……”
見他衣著得體又名貴,手腕上的大鋼表精光耀眼,前台也不敢隨隨便便地把人往外轟。
“您朋友叫……?”
“戎……戎躍。”
馬上查到房間號打過去。
“戎先生,有您一位朋友在大堂等您。”一邊說,前台一邊小心地打量,“不知道姓名,主要是他喝多了話也說不清楚,要不然您下來看看?”
三分鐘後,戎躍匆匆下樓,隔很遠就看見大堂的高大背影。他走過去,手還沒來得及搭上對方的肩——
“方邵揚?”
夜色的陪襯下方邵揚滿身驍悍,眉宇間儘是黑沉,一看就絕非善類。
自從醫院那晚後戎躍就再沒見過賀嶠,所以當然更沒見過方邵揚。眼下冷不丁在酒店見到這麼個算不上朋友的人,錯愕之餘更多的是疑問。
“你出院了?”
方邵揚往他身後冷冷地掃了眼。雖然衣服上彌漫著衝天的酒氣,可這眼神卻無比犀利清明,根本找不到半點醉意。
“跟你一起來的人呢?”
戎躍也跟著向後看:“誰?”
“沒空跟你兜圈子。”他目光冰冷,下頦偏了偏,“讓房間裡的人下來,把今晚的事說清楚。”
一聽這話,周圍的人全明白了。這哪是什麼朋友啊,分明就是仇家,裝醉把人騙下來而已!在這些眼睛好奇的盯視下,戎躍眉頭越皺越緊:“我聽不懂你的話。”
方邵揚將微駝的背挺直,緩慢環顧了一圈四周,神態看似散漫,實則給人很大壓力。
“這裡是酒店。你有家不睡,半夜帶人來開房打炮,情趣?”
這件事如果發生在以前,也許他根本不會給戎躍說話的機會。但經曆過這麼多年,他的性格也沉澱許多,不再像以前對劉晟那樣不分青紅皂白動手了。
“方邵揚你太不像話了。”再是什麼樣的斯文人也不能忍受這種汙蔑,戎躍用力扶了扶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