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之交臂,為什麼自己心裡非但沒有報複的筷感,反而覺得一切是那麼悲哀,就連剛才方懷業那副小人得誌的姿態,也將自己的選擇反襯得像個笑話。
這就是你幫的人……
賀嶠,這就是你幫的人。
他試圖用某些話來說服自己,安撫自己,腦子卻像是生了鏽的軸承,怎麼都轉不起來。
相識,熟悉,分開,重逢。曾經的親密愛人終於反目成仇,各分陣營,用最惡毒的話來報複對方。
早知如此,何必遇見……
回到家,他頭疼欲裂,剛撐到臥室就和衣而眠。
—
晚十一點,石山墓地。
夜裡的孤山既冷又陰森,沒有人,沒有光,隻有風穿過樹葉時清涼的沙沙聲。值班的管理員提著功率很大的手電筒巡邏,一晃燈便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從樓梯下方渾渾噩噩走來。
“誰啊,這麼晚了來乾什麼的?”講話聲音大一點,既是威嚇也是給自己壯膽。
來人置若罔聞,邁著沉重疲憊的步伐越走越近,腳下像有千鈞之重。管理員提起一口真氣嚴陣以待,還沒近身就聞到一股濃重的酒氣。
好家夥,哪來的醉漢。
“欸、欸!醒醒,這兒是墓地不是酒吧更不是網吧,打哪兒來回哪兒去,趕緊的聽見沒有?”
誰知那醉漢理都不理,推開他徑直往墓地的西區走去。也就是這麼一個錯身,他發現這人居然穿的是一身西服,皮鞋擦得鋥亮,左手上還戴著熠熠發光的大鋼表。
在這種地方工作久了,什麼怪事都見過不少,有錢人半夜掃墓的卻不多。瞧這頹廢的架勢,是悼念自己還是悼念彆人?
“得,非要上山你就上吧,摔死了彆怪我沒提醒你。”管理員好心給他照了段路後就懶得再理他,打著哈欠往彆處去了。
山風凜冽。
自回國以後,這是方邵揚第二次來見母親。母親這個詞於他而言太奢侈了,清醒時絕口不提,醉了才敢想。
山下的公路襯著些許遠光,車子一輛接著一輛呼嘯而過,奔赴家的方向。山上的方邵揚微駝著背,拖著影子茫然無著地步行,猶如孤魂野鬼。
醉酒狀態下爬山會缺氧。循著來過一次的路找到那棵槐樹,他撐住手,彎下腰劇烈喘熄。隔了好一會兒才再度直起身,跌跌撞撞地朝那塊碑走去。
邵寧燭的墓位置極偏,背靠山壁,周圍更沒有“鄰居”,隻有沒來得及除去的雜草。這一年多時間裡來看她的人也很少,一隻手就數得過來,上一次……上一次還是賀嶠。
方邵揚走到墓前,眼睛是花的。
他撲通一聲跪到地上,俯身將碑上的枯葉跟灰塵通通掃開,母親那張親切的臉這才露出來。瞪著血絲密布的眼,看了好幾遍他終於確認,這是媽媽長眠之地。
“媽……”
嘶啞的嗓音在這種地方,被無邊的黑暗擠壓變形,猶如岩石一般堅硬。濃烈的情緒憋在身體裡如同岩漿,炙熱滾燙,似乎下一秒就會爆開。
“媽。”
他又叫了一聲。身體的重量壓在膝蓋上,想把背直起來,怎麼也做不到,東倒西歪的。
但他的神誌是完全清醒的。
他跪在冰涼的大理石上,眸色瘮亮,睜眼如見地獄。
“兒子想你。”嘴唇發紫,發抖,牙關卻咬緊,“每天每天都在想你……”
他說得很慢,每個字花費極大的力氣。
“你當初為什麼要走,為什麼要丟下我一個人……你知不知道你走了以後,再也沒人疼我了……”
抬起通紅雙眼,他直瞪瞪地、不解地看著母親,濕冷的空氣覆在皮膚上,身體因為強忍巨大悲痛而戰栗。
“媽……我真的……”他看著母親,也像是看著所有聲討他的人,“我真的那麼壞嗎?我、我該死嗎?他們全都……全都恨不得我死,爸爸,大哥,現在連賀嶠也……”
滾燙的熱淚一滴滴砸下去,照片濕成一片,仿佛邵寧燭也跟著哭了。
“媽,我好想你……”
隻有母親會包容孩子的一切,是非對錯一概不理,永遠站在孩子這一邊。
可是媽媽,你為什麼要走?為什麼連一句話都吝嗇留下?
他倒下去,仰躺在媽媽的墓碑上,大理石冰冷刺骨卻渾然不覺。張著嘴,沉重地呼吸,每一口冷冽的空氣從口中灌入,都會激得五臟六腑重重一激靈。
誰都盼著他死,誰都希望他能永遠消失。所有他重視的,他在乎的,跟他有血緣關係的人,他們都盼著親手將他挫骨揚灰。
可他活該嗎?
他犯過很多錯,可他也曾經真心待過彆人,也曾經有過無數善念。他曾經恨過父親,但也曾幻想過父慈子孝,曾經想毀掉榮信,但也曾幻想過為它拚殺堅守,曾經利用過賀嶠,但也曾幻想過跟他相伴一生。
方邵揚覺得自己隻是個普通人,罪不至死的普通人而已。命運的推手將他這個窮小子從幕後推到台前,改頭煥麵,舉步維艱。什麼都在變,但他心裡僅存的那點善念還在,那是為母親、為賀嶠,更為了他自己。
墓地猛然間刮過一陣狂風,他仍然一動也沒有動,靜躺著,睜眼望著頭頂這片漆黑的天。
許久許久過後,全身都凍透了,他拿出手機給賀嶠打電話。
一遍又一遍。
不通。
“賀嶠,接電話……”
“接電話……”
“我讓你接電話!”
手機在墓碑上摔得粉碎,他用掌根壓住眼睛,痛苦到極致的時候沒有一點聲音。
醉得眩暈的頭顱中走馬燈一樣重放從前的事,快樂的,難受的,在一起的,不在一起的。很多畫麵因為過去一年反複回憶,反複夢見,像鋼筆上摩挲太多遍的花紋一樣,變得模糊不清。
唯有那句“願世事永遂你心”,一筆一劃,一撇一捺,刻在他心口,風吹雨打,千錘百煉,見證過他的不在意,也見證過他對賀嶠的感情生根,發芽,直至拔地參天。
第62章 最後的告彆
賀嶠是被敲門聲叫醒的。
一下床他覺得%e8%83%b8口悶,以為是起得太急,還沒走到客廳就轉身去衛生間,捂著胃吐出一小口血。外麵敲門的動靜越來越大,他應了聲“來了”,打開水龍頭將這些血衝乾淨。
開了門,戎躍蹙眉看著他,手裡還提著飯店買來的清粥小菜:“你要再不開門我就打算叫人來撬鎖了。”
“抱歉,剛才睡著了。”
“從昨晚睡到現在?”
見他臉色潮紅,樣子也有些虛弱,戎躍放下吃的就去拿體溫計:“來量量。”
“不用了,我沒事。”
剛說完這句他就差點栽倒在客廳。戎躍過去把他扶到沙發上,摸他額頭的確沒有異常,隻能推測他這樣完全是餓出來的。
“這麼饑一頓飽一頓,真難想象你怎麼活到三十幾歲的。”
賀嶠額前跟鼻尖凝著虛汗,麵色蒼白地笑了笑:“家裡有阿姨。”
“還能開玩笑,看來一時半會兒不用我搶救你了。”
不知不覺間,他們也變成了能開玩笑的關係。戎躍長歎一口氣,覺得自己應該是前世欠賀嶠的,否則怎麼會在明知沒有希望的情況下堅持這麼久,還漸漸發展出許多革命友誼來。
帶著這一腔的無奈跟心疼,他在公寓照顧了賀嶠一整天,晚上還做了頓飯。賀嶠醒來時見他還在,有些抱歉地問:“你今天不用工作嗎?”
“跟同事換班了。”
其實是身在外地的周培元特意打電話給他,拜托他過來看看。
“狗我幫你遛過了啊。晚上我也帶你出去走走,老悶在家裡算怎麼回事。”
“嗯,我去給悟空加點水。”
賀嶠穿著拖鞋在家裡慢慢走動,鞋底跟木地板摩攃發出輕微的聲音。戎躍一邊聽一邊覺得很舒緩,腦子裡莫名其妙冒出一種兩人在過日子的感覺,趕緊擺了擺頭讓自己清醒一點。⑥思⑥兔⑥網⑥文⑥檔⑥共⑥享⑥與⑥在⑥線⑥閱⑥讀⑥
其實想一想,他沒見過賀嶠在公司的樣子,也就等於沒見過賀嶠殺伐決斷、雷厲風行的那一麵。在他眼裡賀嶠一向是清高自持,同時又脆弱敏[gǎn]的,像株開在懸崖峭壁上的雪蓮,美得令人不忍玷汙。至於這株雪蓮什麼時候才會屬於自己,路漫漫其修遠兮啊……
洗好碗擦淨台麵,發現賀嶠在陽台站著。他走過去:“在看什麼?”
賀嶠沒有立刻轉頭,目光透過玻璃看向外麵越來越深的夜色:“快下雨了。”
青褐色的天空密不透風,濃雲在下方無聲翻湧。
兩人肩並肩,不約而同地看著遠處,戎躍餘光帶過賀嶠。
賀嶠穿著普通的棉質灰色家居服,扣子是白貝母的,下頜那一截線條很流暢,人很消瘦,雙眼比夜更涼。
越是瀕臨破碎,他的眼越有神韻。
推開窗,潮濕冷冽的空氣撲麵而來,風聲也很大。賀嶠輕輕打了個寒戰,全身毛孔遇冷,如同蛻過一層皮。
戎躍說:“你的精神看起來很差。是因為天氣,還是因為昨天的事?”
昨天發生的事他也聽周培元說了,雖然不能完全理解,但大體明白這是賀嶠跟方邵揚之間的一次激烈角力。
“說老實話,我沒想到你會對方邵揚下重手,畢竟你們之間的關係很複雜。”
“其實我也沒想到。”賀嶠看上去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不過做都做了,沒什麼好後悔的。”
他深吸一口氣。
“單純為了報複他?這不像是你的所作所為。”
當然不是。
他隻是覺得父親說得對,一個人的人品永遠是第一位的。方邵揚今天能夠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他,明天就能夠做出其他沒有底線的事。大海航行靠舵手,舵手的方向都是歪的,巨輪又怎麼可能抵達正確的港口?總有一天榮信這艘巨輪會因為方邵揚而傾覆,而他不願成為幫凶,僅此而已。
可他卻說:“就當是這樣吧。”
“哪樣?”
“我在報複他。”
戎躍扯了扯嘴角:“為什麼你聽上去好像開始自暴自棄了,覺得沒必要跟我這個笨蛋多費口舌?”
“不是……”
“好了,我開玩笑的。”艱難的解釋被一個笑容抹去,“出去走走吧?吹吹風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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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好衣服出門,戎躍沒開車來,所以隻能開賀嶠的那輛。
因為眼見就要下起傾盆大雨,街上人不多,路兩旁的大樹被風吹得輕晃,華燈依舊的臨江顯得有些蕭索。
戎躍把車窗降下一條縫,淺淺的泥腥氣吹進來。到了江邊,雨還在天上憋著,濃重的烏雲黑壓壓一片。
車停穩。
剛走到堤岸邊,賀嶠身上就多了件外套。
“小心彆著涼了。”
回頭,見戎躍眸色深沉地看著他。他說了聲謝謝,轉身扶住白色的石築邊欄,繼續望著冰涼的水麵出神。
董事會已經過去三十多個小時,因為手機沒開,所以他的世界安靜得如同什麼也沒發生一樣。他不知道方懷業已經大搖大擺地搬進董事長辦公室,不知道外麵的媒體吵得天翻地覆,更不知道方邵揚在鶴鳴堵了他很久,沒堵到人又轉去公寓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