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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萬福 蓬萊客 4278 字 6個月前

“右安,朕知你一時必定難以接受此事,隻怪造化弄人。你可還記得你十六歲那年,朕將你從死人堆裡找出時的一幕?朕那時欣喜若狂,唯一所想,便是上天終究還是厚待了朕。文璟雖去了,卻為朕留了你這一點骨血,朕要好好待你,有你在朕身邊,便如同你母……”

“我問你,我姑母,她既然不是染疫而死,她是如何死的?”

裴右安突然打斷了他,問。

蕭列黯然更甚。

“當時朕亦不在她身邊。你祖母去世之前,朕曾去見她,聽你祖母之言,你出世後,她出血不止……”

他的聲音微微顫唞,停了下來。

“血崩而死?”

裴右安眼底慢慢地繃出了幾縷血絲,咬牙道。

蕭列凝視著麵龐仿似也微微扭曲的裴右安,眼底漸漸泛出一層淚光。

“你母不幸過世後,你就被你舅父抱養。朕知道有你之時,當時你已是衛國公府長子了,朕再也沒法將你接到身邊,隻能暗中關注於你。右安,你的容貌,和你母親極是相像,你的才情也是出自於她。你不知道,當年你還是個少年之時,名滿京城,朕雖不能靠近於你,但心中卻是何等驕傲,又何等遺憾。朕極是羨慕你的舅父,能得你朝夕相對,對你言傳身教……”

“我再問你。當初是她心甘情願,還是你強迫於她?”

裴右安再次出聲,打斷了蕭列。

蕭列對上裴右安投來的兩道目光,沉默了許久,轉頭,再次望向那麵蓮位。

“你為何不說話?”

裴右安麵龐神色漸漸冰冷。

“右安……”蕭列閉了閉目。

“朕不敢褻瀆你母芳魂……一切都是朕的過錯。那夜是朕越了大防……”

“那是因你沒有資格再褻瀆於她!”裴右安驀地厲聲說道。

蕭列一愣,隨即目露焦色:“右安,你聽朕解釋!朕當初來時,全無半點旁念,隻一心盼上天可憐,能叫她病體痊愈,隻是那夜,分彆在即,朕一時……”

他停下。

“所以你便以情之由而越大防?你任性之時,可曾替我姑姑想過半分?她一個女子,以她當時心境,如何強行拒絕於你?莫說是你迫她在先,即便她被你感動,心甘情願,你若真如你所言珍愛於她,明知此為不當之舉,你又怎忍心如此待她?”

“人之所以為人,乃是知敬畏,知羞恥,知克製。否則,和禽獸又有何異?”

裴右安眼角泛紅,聲音亦是微微顫唞。

蕭列呆住了,定定地望著裴右安,淚光閃爍,半晌,點頭道:“你罵的是,朕禽獸不如。朕這些年,每每想起當初做下的禽獸之舉,便痛悔不已,倘若不是朕的過錯,你母也不會早早而去。如今文璟已去,朕再無法彌補虧欠她的,幸而還有你。右安,你不知,朕是何等希望……”

蕭列朝裴右安走了一步,伸手似要抓住他的手臂。

“以母之命,換我之命,我寧願不曾生於世上!”

裴右安冷冷地道,繞過了蕭列,來到那張供桌之前,凝望蓮台片刻,下跪,叩了三叩,隨即起身,開門而去。

蕭列追了上去,衝他背影道:“右安!朕對不起你的母親,朕也對不起你,朕今夜告訴你這些,是盼你我父子同心!朕乃你父!你母當初既拚死生下了你,想來也不願看到你我父子今日成如此局麵,朕已經想好了,朕的這個江山,日後……”

裴右安驀地停住了腳步,轉過頭,盯著追上的蕭列,眸底宛若滲出一層淡淡血痕。

蕭列猝然停住,竟不敢再發一聲。

“我父裴顯!大魏上柱國一等公衛國公裴顯!萬歲慎言,罪臣告退!”

字字句句,從他齒間迸出,道完,轉頭而去,出了那扇院門,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再無半點回頭。

蕭列再追了兩步,慢慢停下,望著前方,呼吸粗重,整個人都在微微打著哆嗦。

李元貴慌忙從暗處現身,入內扶住了皇帝,不敢發聲。

蕭列被扶著,在漆黑夜色下的孤院裡,站了許久。

……

天漸漸明了。遠在千裡之外的泉州,這日一早,甄家上下忙碌,送嘉芙踏上了返京之路。

嘉芙做出這個決定,告知家人之時,甄家上下,還沉浸在剛挖出天降祥瑞的喜氣裡。孟夫人突然聽女兒提出要回京城,又是意外,又是不舍,勸她說女婿如今人也不在京中,況且先前走時,也特意叮囑過的,叫她安心留在泉州,如今大可不必這麼早就回去,但嘉芙以服侍婆母為由,堅持要走,孟夫人也就不好阻攔,安排她的返京之事。甄耀庭本要親自送妹妹回京,卻被嘉芙以家中需他支撐為由給勸下了,最後擇了信靠管事護送嘉芙上路,方才孟氏,甄耀庭、玉珠等人相送,一一告彆。

人上了馬車,嘉芙麵上的笑容,便消失不見,出起了神。馬車漸漸出了城門,上往驛道,忽然卻停了下來,管事說有人攔。

嘉芙探頭出去,見楊雲攔在車前,迅速走來,見禮道:“夫人,大人先前有話,留夫人在泉州,請夫人聽從大人之言,也勿為難卑職。”

嘉芙盯著他:“我問你,前些日我家船塢裡挖出的那東西,是不是你安排的?”

前些時日,甄家船塢裡被做事的人挖出了一麵玉璽,最後說是已經匿蹤數年的傳國玉璽,轟動全城,甄家人也是不敢置信,全家欣喜若狂。

嘉芙聽到消息之後,立刻便猜到,應是裴右安的安排,心中愈發忐忑,如何還能留的住?

她問完,見楊雲不語,冷笑道:“你們家大人都乾了什麼好事,他不和我說,想來我問你,你也不會說的,我索性也不問,免得為難了你。隻是這路,也不是你家大人造的,這趟京城,我是回定了!他既不讓我去,你就叫他親自來攔。他不來,我便去!”

她說完,便放下了窗簾子,命管事繼續前行。

馬車上了驛道,疾馳而去,身後揚出一片漫卷黃塵。

眼見馬車越去越遠,楊雲無可奈何,隻得護送,便翻身上馬,追了上去。

嘉芙命同車的檀香將自己包袱取來,從裡拿出那日楊雲轉來的信,從裡麵抽出信瓤,盯著又看了一遍,從中慢慢撕成兩片,四片,八片,一直不停,正在檀香驚詫的目光注視之下,將那紙撕的成了碎片,最後伸手出了車窗,鬆開五指。

小紙片被驛道上的大風吹的瞬間四下翻飛,如蝴蝶般狂舞,消散在了田野之中。

☆、第86章

接連三日, 皇帝沒有露麵。

這三日裡,沒有朝會,沒有議事, 沒有哪個大臣見到皇帝的麵,那些送上去的奏折,更是遲遲不見批複。

朝臣隻記皇帝勤政不輟, 便是生病, 平日也從無輟朝,如此情況, 從登基至今,前所未見。向李元貴打聽,李元貴隻說萬歲前夜不慎染恙,體感不適, 故輟朝養體。第一日還好,第二日, 群臣開始私下議論, 至第三日, 眾說紛紜, 便有份位高深、平日時常出入禦書房的,被推舉出來探病,在外等候許久, 李元貴終於出來,和焦心的大臣們應對了一番,最後傳了皇帝的口諭, 說明早便恢複早朝,眾人這才放下了心。

李元貴目送大臣們離去的背影,轉身入了寢宮。

寢宮裡空無一人,宮人都被清了出去,層層帳幕低垂,大白天的,裡麵光線也很昏暗。

李元貴輕手輕腳走到寢宮深處,來到那張垂著床帳的龍床之前,躬身,隔著帳子,小心地道:“萬歲,人都走啦!”≡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帳子裡沒有聲音。

李元貴等了片刻,終於伸手,輕輕撩開帳子。

才十月初的天氣,白天正午,穿個夾袍,在太陽下走幾步,有時還會有出汗的熱感,但此刻,皇帝卻從頭到身地裹了條大被,人坐在床上,隻露出了一張臉,兩隻眼睛盯著前方,一動不動,猶如入定。

帳內光線昏暗,眼睛看起來便黑洞洞的,神色有些駭人。

李元貴又道:“萬歲,大臣們都走了。萬歲明日還要早朝,奴婢去叫個太醫,給開個調氣的方子……”

“朕沒病,幾十年都過來了,這麼點事,死不了——你告訴朕,這幾日,他都在牢裡做什麼?”

“裴大人什麼都沒做——”李元貴小聲道。

皇帝嗬嗬兩聲:“朕懂了!他油鹽不進,朕那晚上的一番苦心,全都白費了!”

他慢慢地轉頭,甕聲甕氣:“朕掏心掏肺,盼他忠心於朕,父子同心,他卻如此對朕,絲毫不顧朕的臉麵!朕是皇帝,朕要臉的!李元貴,你說,朕當如何治他的罪?”

李元貴眼淚一下便掉了出來,袖角飛快擦了擦,跪了下去:“萬歲,龍體要緊,千萬不要想壞了身子,至於裴大人那裡,萬歲再給他些時日,父子天性,骨血使然,慢慢他會想明白萬歲的一番苦心。”

皇帝恍若未聞,半晌,冷笑道:“朕的苦心,他恐怕都看成驢肝肺了。罷了,看著她的麵上,朕再給他一次機會。他若還是執迷不悟,拚著被她責備,也是認不了這個兒子了!”

李元貴一愣:“萬歲是想……”

“朕先去批奏折!”

皇帝一下將已經披了一天的大被甩開,翻身便下了榻,披頭散發,隻著身上的一件白色中衣,鞋也未穿,赤腳踩著冰涼平滑的宮殿地麵,朝前便大步而去,衣袂拂風,大袖飄飄。

他少年時性格飛揚,儀容英美,如今老了,雖性情大變,性格陰鷙,此刻未著龍袍也不修邊幅,但雙肩依舊架山,背影看去,反倒多了幾分宛若化外人般的飄灑不羈之味。

李元貴一愣,隨即哎了一聲,提起地上那雙鞋,急忙追了上去:“萬歲,當心腳涼,奴婢給你穿鞋……”

……

子夜,月黑風高,羈著裴右安的那所西苑秘監之內,燈火沉沉。裴右安向隅,側臥於監房地上鋪著的一張草席之上。

漸漸地,監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那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停在監門之前,伴隨著一陣開鎖之聲,有人跨入牢門,站在了地上。

裴右安睜眼,慢慢回頭,看了一眼,起身,撫平衣擺而跪,朝著前方那個身影,行了一禮。

蕭列的半張臉映了昏黯燭火,仿佛鍍了一層淺淺燈色,另半張臉,卻匿在燭火照不到的陰麵裡,雙目一明一暗,目光幽幽。

“右安,從你十六歲至今,你在朕的身邊,將近十年。這十年裡,你為朕分憂解難,你和朕朝夕相對,如今你知朕為你父,你對朕,難道真就沒有半分孺慕之情?”

蕭列發問,聲音沉沉。

裴右安道:“回萬歲,罪臣的命,當年是萬歲所救。這些年,罪臣為萬歲所辦的每一件事,既是報恩,亦是出於人臣本分。萬歲乃天下人的皇帝,更是天下人的父母,令天下人孺慕,方為君王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