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事到臨頭,竟出爾反爾。
陳致皺起眉頭:“他說的是真的?”
崔嫣說:“半真半假吧。”
“說清楚。”
崔嫣笑道:“怕我反悔啊?”
陳致瞪著他。
崔嫣歎氣,呢喃道:“我這輩子不知騙過多少人,偏偏栽在你的手裡。”不等陳致開口,便說,“我聽說西南王身邊有個會道法的上師,才寫信套近乎。至於我進攻京城,他為我拖住兵力,純屬往自己臉上貼金。若他真的為我拖住兵力,哪裡還有張權與高德來兵臨城下的事?”
“你不想稱帝的事呢?”
“當不當皇帝,不過是個說法,你當了這麼久的皇帝難道還看不透嗎?比起有名無實的頭銜,握在手中的權力才是最實在的。”
“直接點。”
“……我原本的確不打算稱帝。”崔嫣一點一點地數落,“吃力不討好,還容易成為眾矢之的,不如割據一方來得痛快。但是……誰叫你堅持呢。”
陳致抬眸看他。
崔嫣苦笑道:“每次你這麼看著我,我便覺得,若是我不當皇帝,便罪大惡極,對不起你。”
陳致這才滿意地點頭:“你知道就好。”
崔嫣搖頭:“怪隻怪爭天下這群人裡,竟沒有一個上得了台麵的。”
高德來謹慎多疑,缺乏縱覽全局的霸氣;張權好色魯莽,為將尚可,為帥都不足,更不要說皇帝;西南王就不必說了,殘暴成性,他當了皇帝必然是一個暴君,一點兒其他的可能都沒有。再往下就是陳受天之流,在這亂世中,談都不必談。
其實,若是讓他選,曾以為懦弱昏庸的“陳應恪”倒是出乎意料的好苗子,可惜不知吃錯了什麼藥,死活要輔佐自己。
崔嫣覺得,縱觀曆史,當反賊當得像自己這麼操心的,也是絕無僅有。
他這邊暗暗發表感慨,陳致那邊還在絮絮叨叨地鞏固崔嫣當皇帝的堅持。
崔嫣聽不下去,側頭說:“我體虛得很,你若再說,我隻有吸收龍氣來滋補了。”
此話無比有效,陳致立刻閉嘴。
到了天壇外,已有無數自發趕來的老百姓守候,見到龍攆,都下拜口呼萬歲。
陳致說:“天子腳下的百姓真是自覺。”
他從馬車裡出來,立刻有百姓歡呼。
在他看來,天下最可愛的人非百姓莫屬。他們所求不過溫飽、安穩,卻有太多的上位者為了一己私利,而視他們的性命如草芥。
也許換一個人當皇帝對他們的確有好處,可是,這些好處遠遠無法彌補在改朝換代中,他們所受到的傷害。
崔嫣扶著陳致下車,陳致拉著崔嫣往前走。
兩人和諧的模樣,實在看不出真實的關係是皇帝與反賊。
通向天壇的路漫漫,百姓的歡呼聲漸漸遠了,隻有百官追隨的腳步發出輕微的悉悉索索聲。
陳致來過天壇幾次,實在看不出修葺後的天壇與以前有什麼分彆,連傳說中的漢白玉更白都沒有出現。路太長,人太靜,陳致有點不安份,小聲地說:“天壇到底修了什麼?”
崔嫣跟著小聲道:“你不覺得敞亮了很多嗎?”
“不覺得。”
“心敞亮了很多。”
陳致狐疑地想了會兒,說:“老實說,其實你什麼都沒修吧。”
崔嫣笑而不語。
陳致邁上石階,一步步走向天壇最高處。這是天子的專屬位置,便是崔嫣,也要老老實實地等在下麵,等陳致讀完祭文,發出邀請,他才能上去。
陳致親手將皇帝才能拿的圭遞給他。
這已經是明目張膽的傳位了。
陳朝老臣們眼觀鼻,鼻觀心,顯然對這個結果已經從憤慨到平靜,至於有沒有死心,也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在崔嫣接圭的刹那,天空突然飄來一朵金紅色的祥雲,一道日光穿透雲層,落在天壇上,正好照耀著崔嫣的身軀。若說站在下麵的文武百官中,原本還有一半的人對陳致打算禪位給崔嫣的決定而感到不滿,看到眼前一幕,也不禁動搖起來。
莫非,崔嫣真的是真命天子?
不僅如此,當祥雲散開,東方竟然飛來一群喜鵲,嘰嘰喳喳地叫著。
陳致有些惋惜,這時候要是能請來鸞鳳之類的神鳥,或者寒龍這樣的神獸,場麵一定更加壯觀。
許是感受到了他的遺憾,南邊的天空突然聚攏一團黑漆漆的烏雲,沒多久就形成氣候,遮蔽了南半邊的天空——原本還圍繞在崔嫣頭頂的喜鵲仿佛受到了驚嚇,一哄而散。
那團烏雲越飛越近,依稀有張巨大的臉藏在其中。
第25章 前世之債(五)
巨臉輪廓分明, 栩栩如生, 那雙厲眸尤為突出, 如鷹眼般陰冷無情地看著大地眾生。
陳致隻覺得這臉有些眼熟,下麵的老臣已經驚呼:“西南王!”
……
西南王升天了?
陳致舉頭仰望。
那烏雲慢慢挪到眾人頭頂上,竟然還開口說話了:“崔嫣。你吞了妖丹, 遲早要變成妖怪,怎麼做皇帝啊?”
下方一片嘩然。
陳致沒想到西南王竟知道這件事,還直接捅了出來, 正想著怎麼補救, 就聽崔嫣淡然道:“等我殺了你,就把妖丹取出來。”
“你要怎麼殺我?”巨臉發出尖銳的怪笑聲, “在天壇殺了文武百官,祭祀百妖, 擺下萬妖陣嗎?那你試試看呀。”
百官聽得渾身一抖,忍不住朝崔嫣看去。
崔嫣依舊鎮定自若:“誰說我要擺萬妖陣?對付你, 一個誅妖陣就夠了。”
說著,袖中翻出黑、紅、白三色令旗,揀出白色的, 朝空中一丟:“困!”
令旗忽地化作一陣青煙消散。
與此同時天壇四周亮起白光, 直衝雲霄,將烏雲團團圍住!
烏雲怪笑著在原地打轉,那張巨臉一會兒從東邊鑽出,一會兒從西邊現形,十分嚇人。
崔嫣又祭出紅色令旗:“絞!”
白光化作絲絲紅光, 滲入烏雲,如遊蛇般胡亂穿梭,將那烏雲鑽得四分五裂、奇形怪狀。巨臉更氣得哇哇直叫,胡亂罵娘。
正當眾人都被頭頂的戰況吸引,一直低著頭站在隊伍中間的“年父”身形如鬼魅一閃,朝上躍去——掌中匕首如血,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腥氣,直刺崔嫣。
事發突然,陳致不及反應,隻能以身相擋。
崔嫣眉頭微皺,搭住他的肩膀,將人往後一拉。
“年父”如今才看清楚天壇上兩人的麵目,平靜的眼眸閃過一絲錯愕,身體一扭,匕首擦過陳致%e8%83%b8膛,人穩穩地落在天壇的另一邊,轉身就想跑。
崔嫣寬袖一展,地麵無端端地刮起一道邪風,攔住“年父”的去路。他隨後趕到,五指一張,化作利爪,抓著“年父”的後背就用力一撕。
隻聽“撕拉”一聲,竟連著衣服扯下一塊白皮。
“年父”也不叫喊,依舊像無頭蒼蠅一樣往前跑,崔嫣丟出最後一麵黑色令旗:“誅!”
無數隻鬼魅之手從地下伸出,抓向“年父”的腳踝,崔嫣趁機摘掉了他的頭。◣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陳致這才發現這個“年父”很不對勁,撕皮扯頭的,竟然沒有流血。
上頭這些動靜看呆了下麵的文武百官,等黑甲兵衝上天壇,才紛紛反應過來,大呼小叫著要逃命。
“閉嘴。”
崔嫣喝止,袖子又扇出一道狂風,刮向奄奄一息的“烏雲”。巨臉消散前,不死心地獰笑道:“你阻止不了我的。我要屠城!我要殺光你們!將你們所有人的屍體都放在鍋裡油炸!”
那聲音,如一道詛咒,回蕩在京城上空,不僅眾官大驚失色,百姓亦人人自危。
陳致立即出來收拾局麵,朗聲道:“會叫的狗不咬人。西南王叫得再歡,還不是被天師打了個落花流水?真命天子有天神庇佑,這等魑魅魍魎豈是對手!”
人在危險的時候,總願意聽些有希望的好話。這下子,被西南王一句“屠城”嚇破了膽的眾人也不管崔嫣到底是人是妖還是人妖,都大聲歌頌起來。
不知誰喊了一聲“天師萬歲”,其餘人竟自發地呼喊了起來。
幾個老臣心下不愉,但見陳致笑眯眯地站在崔嫣身邊,一點兒不滿都沒有,隻能將苦水往肚子裡咽。
祭天儀式雖然有驚無險的結束了,但是西南王展現得非人手段還是將京城攪得天翻地覆,風聲鶴唳。好在崔嫣早有準備,米、鹽等物資早已嚴格把控,並沒有出現哄抬價格的亂象。
而原本不齊心的百官也沒什麼正統不正統的想法了,一心向著崔嫣,希望能躲過西南王這場浩劫。
被寄予厚望的崔嫣此時正拿著冒充年父的“刺客”的屍骨研究。
陳致抱著腦袋翻來翻去:“為什麼變成了娃娃?”外麵是鞣製過的豬皮,裡麵塞了黃沙、朱砂、山石、棉絮等奇怪的東西,但眼睛鼻子嘴巴……個個有模有樣,拚起來就是一張單不赦的臉。
他想到自己在陰山公家被嚇得魂不附體的罪魁禍首可能就是這個,整個人都覺得不好了。
崔嫣說:“你不是也有一個替身嗎?”
陳致聞言想取替身像,手伸入乾坤袋才想起崔嫣還不知道他有乾坤袋,不由躊躇了一下。
他動作一頓,崔嫣立刻看過來,那目光絲絲縷縷的,不知藏了多少小心思、小敏[gǎn]在裡麵。反正都曝光了那麼多東西,也不差一件兩件的,他趕忙將替身像取了出來。
崔嫣發現陳致手中的替身像比“刺客”精致許多,從皮膚到頭發,都能以假亂真。他問:“你這個也能獨自活動嗎?”
陳致說:“我也不知道,師父給我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崔嫣拿過陳致手裡的頭,將破碎的“刺客”拚起來:“這個是按照單不赦的樣子做的?”
陳致心虛地避開他的眼神,乾巴巴地說:“可能是吧。我也沒見過。”
崔嫣笑了笑:“可是你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不是很緊張嗎?用薑移的話說,就是‘冷汗直冒,麵無人色’。”
陳致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不是說過,那時候就覺得,他不是不是好人嗎?看起來獐頭鼠目、窮凶極惡。”
“彆緊張。”崔嫣輕輕撫摸他的腦袋,“你不想說,我不會逼你。”
“真的嗎?”
陳致剛想鬆一口氣,就聽他慢悠悠地接下去:“但是,我一定會等到你願意說的那一天。”
並不會。
陳致在心裡斬釘截鐵地回答,當然,臉上還要麵帶微笑地鼓勵:天長地久有儘時,等啊等啊總有戲。他覺得這個話題越說越危險,急忙抓人擋刀:“今天他站的位置是年大人的。”
崔嫣微笑著說:“唔,與你月下幽會的有為青年之父,叫年大人會不會太見外了。”
“……”陳致忙說,“你看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