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吃上,東海最後一場,也是最激烈的一場海戰開始。
很多年以後,東海人都忘不了那場戰。
那被載入大安史冊的,關於大安朝與海神三爺的最後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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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比冬天還冷上幾分。
海風像刀子般刮過臉頰,吹進心裡,卻不能吹散海麵上彌漫的濃烈血腥味。殘船敗骸散落海麵各處,焦黑的木片與屍體不時從海底浮上,隨著浪被推向四方。
炮聲如雷鳴,轟然不絕,箭矢在飛濺的浪花裡飛掠,每一箭射/出後也不知會紮中哪裡。一炮轟來,砸斷了最前方一艘船的桅杆,桅杆壓到指揮艙上,半殘的旗幟被燒得不成模樣,隻依稀看出大安的圖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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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稟晉王,前翼不敵,敗退。”有人急步而來,跪在霍錚麵前。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霍錚站在督軍戰船上,麵沉如水。
魏東辭跟在他後,不發一語。
“怎麼?你擔心她們?”霍錚轉頭忽然問他。
魏東辭搖頭。
“我擔心。”霍錚卻不諱言,又拍拍東辭的肩,“不過,這是你和小梨兒想出的計策,給你們自己點信心吧。”
“是。”東辭點頭。
俞眉遠帶著霍錦驍悄然領兵離軍,已有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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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爺,大安往回收兵了,我們要不要乘勝追擊?”顧二向祁望抱拳道。
祁望蹺著腳坐在指揮艙的將軍椅上,指尖叩著椅背,慢慢道:“打了五天五夜,也差不多了,追吧,彆給他們喘熄的機會,把他們趕回岸上。”
這一戰,還是他們占了上風。
“是。”顧二領命。
“等會。”祁望又叫住他,“我們軍中近日可以異狀?”
顧二想了想,道:“軍中每日都向您呈報船情,並沒發現什麼異狀。”
“霍錚此人擅長用兵之道,沒這麼容易被打退,可能是誘敵之策,你傳令下去,將前線船力一分為三,中翼、左翼、右翼,分而追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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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王,漆琉的兵力果然分開追擊我軍。”
楊呈匆匆來稟。
霍錚與東辭對視一眼,道:“命令全軍依計撤離。”
楊呈得令退下。
東辭歎口氣:“小梨兒跟了他兩年,果然最為了解此人。”
“怎麼?怕她下不了手?”霍錚問他。
東辭卻搖頭:“她不會下不了手,但她下手之後,卻會難過。”
霍錚按上他的肩頭:“你了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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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東海之上,數艘戰船化水中疾電,破浪而至。
“娘,我去了。”霍錦驍朝俞眉遠道彆。
“去吧,自己小心。”俞眉遠親自將戰盔戴到她頭上,又將盔上紅纓理好。
這一戰,她是督軍,霍錦驍為前鋒。
千嬌百%e5%aa%9a的柔情化作山河英氣,霍錦驍抱拳:“多謝俞帥。”
語畢她轉身而去,一身鎧甲擦出錚錚聲音,如鐵骨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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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長戰船如破浪之箭,趁夜往大軍靠近,無聲無息。
此夜無風有霧,待眺望手發現異常時,戰船已逼至大軍船下。平靜的海麵被沉悶的響聲打破。
“攻!”
清脆女音沉喝出聲,長劍直指大軍。
灰霧中巨大船影隱約而現,破空箭矢如驟起的大雨,傾盆澆下。
兵刃交鳴與呼喝聲響徹漆黑的海麵,遠處的船隊裡,轟地的一聲巨響,像驚蟄的春雷,炸起滔天怒焰與漫天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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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什麼?”
一聲暴喝,祁望揪起顧二的衣襟,雙目怒睜,驚怒交加。
“我們後方的補給船隊被偷襲,還有剛從……木束運回的火器,都炸了。”顧二滿頭大汗道,臉色煞白。
“他們怎麼會知道我們補給船隊的位置?”祁望抵著顧二的咽喉。
顧二喘熄不已:“高貞……高貞背叛了我們。”
“我與高貞的交易向來沒有問題,他們為什麼會背叛?”
“不清楚,探子隻探到去年冬,高貞女爵秘至木束,暗中談了什麼,無人知曉。”
祁望一怔。
高貞女爵?
“霍錦驍……”
她到漆琉招安之前,就已經想好對付他的計策了。
祁望的前線部署密不透風,他們很難攻破,唯一的漏洞,就是他每年都會在木束與高貞國船隊交易火器,以作補給。她循線而去,果然見到他們的交易,便將計就計,混入高貞船隊,跟蹤到他後方補給之所在。
船在海中,若無補給,戰船上的人支撐不了幾天。
果然是他教出來的人,這樣的計策,隻有她能用。
“調船回防。”
“來不及了,我們的兵力都散出去追擊大安的船隊,無法馬上召回。”顧二回道。
“能調多少是多少,我親自指揮。”祁望鬆手,滿麵冷肅。
“三爺,你不能親自上戰場。若你有個三長兩短,這戰……”顧二大驚。
這戰必輸無疑。
祁望猛烈咳起,一邊咳一邊說:“眼下情況,我縱不親自上戰,也是必輸,給我傳令下去!”
壓住喉間的腥甜,他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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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戰兩日,祁望帶船回防至大軍後方。
補給船已被毀去大半,火器則已全毀,大安將寶壓在後方戰事上,這邊的船力,比前線竟強出一倍。漆琉的船力不足,節節敗退。
祁望不得不下令邊打邊退,往前與大軍彙合,然而大安並不給他這個機會,攻擊的火力在他出現之後突然加倍。
觀遠鏡裡,他看到遙遠的戰船甲板上,站著一身戎裝的霍錦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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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望在那艘船上,集中所有攻擊,咬緊那船,給我追!不要讓他跑了。”
霍錦驍放下觀遠鏡,斷然下令。
她也看到他了。
“郡主,追上是抓活的還是……”
她一頓,冷道:“若能生擒最好,若是頑抗……格殺勿論!”
聲音不大,透著肅殺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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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龍抬頭,敬龍祈雨的節日。
四海風烈,雨細浪湧。
祁望的船被追得僅餘十數艘,船後全是大安的船,如同群船困龍,難以甩脫。
若是其他人,他尚有把握甩開,但追他的人,是他一手一腳教出來的霍錦驍。她了解他,了解東海,縱然不過短短三年,也已足夠。
船逼得很近,祁望站在船尾,已能看到站在船頭的霍錦驍。
他抬手,手中一柄長銃,銃口瞄向她。
從此忘了她。
砰——
鷹唳與銃響同時震徹天際,獵隼自他麵前飛過,羽翼劃過他眼前,銃口一歪。
霍錦驍側身,那鉛彈擦過身打在她身後的桅杆上。
他垂下銃,看到她安然無恙,眉目疏落,半是安慰半是失望,在觀遠鏡裡向她一笑。霍錦驍的目光卻從他身上離開,望向正前方的天際。
黑雲壓空,旋作一團,今日的浪湧非常奇怪。
正想著,轟隆一聲,悶雷壓空響過,黑雲裡透出銀亮光芒,倏起瞬滅。
霍錦驍心沉如鉛墜海。
颶風之相。
就像在索加圖時,他們被追進風圈內躲避海盜的那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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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越來越急,船在海上起起伏伏,像枯葉入海,隨時都要被撕成裂片般,天驟然間暗下,電光頻閃,風勢雨勢加大。
祁望人已回了指揮艙,從窗戶上望出,外麵已是風雨飄搖,明明前一刻還是陽光明%e5%aa%9a,此時卻已黑如暗夜。
“三爺,再過去,就是風圈了。”
顧二進來急稟。
祁望看了眼船後追兵,大安的船緊咬不放,未被風浪嚇退。
他想了想,道:“全速前進,避進風圈。”
他不知道奇跡會不會再來一次,隻明白若是在颶風前放棄,他便一無所有。比起被大安生擒,他寧願……折在海神之手。
這一世,他本就行走於刀刃之上,無謂生死。▼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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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錦驍已下令全船減速向南側避開風圈,正站甲板上看著水手下帆,身邊忽然響起匆促腳步。
“稟郡主,漆琉的船張帆全速前進,看情況打算避進颶風裡。”
霍錦驍臉色頓變,幾步奔至船頭,舉起觀遠鏡望去。
前方的船被海浪高拋急落,好似叫無形的魔爪抓在手心中肆意玩耍,她看到祁望站在船尾,輕輕揮手,一身衣裳被海風吹得淩亂不堪,連容顏也模糊了。
“不要……彆進去……”她揪緊衣襟,瞬間明白他打算做什麼。
奇跡不會每次都發生的。
可很快,他消失在船尾。
霍錦驍看到他進了舵室。
心像這海上的船,瞬間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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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鳴電殛,船似要被浪撕碎。
祁望站在舵室裡,雙手牢牢握著木舵,雙目緊凝前方。巨浪打來,船被掀起後落下,水打過舵室,也分不清是雨還是飛濺的浪花,頭臉與衣裳都濕透,冰冷地貼著身體。
他這一生,總在爭鬥,明著爭暗著鬥,半世轉眼就過,生死絕境不知經過多少回,早就看透,可這次不知為何,他卻有些難過。
不是怕死,隻是想起些過往。
一模一樣的情景,他怎能不想?
風雨交加的夜晚,大難過後的初晴光——他和她相擁在風浪之間,她第一次叫他名字。
祁望。
真是動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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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錦驍一手扶緊船舷,一手握緊觀遠鏡。
船已隻剩下輪廓,幾番浮沉之後終被滔天之浪掀至浪尖,她的手打著顫,心跟著船拋到浪尖。
忽然間,她縱身探出船舷,撕心裂肺叫了聲——祁望。
繃緊的心弦陡斷,她看到他的船被掀至頂端之後,整艘船從中間斷裂,一半墜落海中,另一半,被浪舌卷走。
淚水跟著大雨滂沱成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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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身斷裂尖叫傳來時,他忽苦澀笑了。
人生不會再有第二次奇跡。
身體隨著船身傾倒,重重墜下,水灌進舵室,他連咳嗽都不能。
隱約間,他聽到她聽自己的名字。
也許隻是錯覺,隔著這麼遠的距離,這麼大的風雨……
他真想好好與她說說那些夢想,關於東海的所有抱負。
可惜啊……
一世廝殺爭鬥,化鯨魂歸海。
壯誌未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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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戰六日,雨過天晴。
二月初八,大安援軍至。
派出去在海上搜撈戰場的人也回來了。
“可有消息?”
霍錦驍站在甲板上,麵無表情地問。
“稟郡主,沒有。隻找到船的殘骸與幾具屍體,都不是祁望。”
東辭登上船上,隻聽到這一句話。
“再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