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能看到黑漆的背影,線條玲瓏柔美, 像一抹流暢的墨線,不緊不慢地在前頭帶路, 僅管生氣,她還是沒有放棄他。
太重情義, 是她的優點,也是她最大的弱點。
祁望想起海上颶風裡的擁抱,也是這樣霜冷的月光下, 風停雨歇,他們醒來,她看他的目光從迷茫到清晰,忘情地回抱他,隔著潮濕的衣物,那溫柔像冬天溫過的烈酒,燒喉灼心,卻又欲罷不能。
他太懷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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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錦驍的氣到山下時就已經發散乾淨,看著前頭的岔道問他:“我去梁府一趟,你先回碼頭休息吧。”
火勢大得嚇人,她覺得這幾樁案子太過蹊蹺,要親自去看看,不過祁望對梁家沒興趣,那便不同路了。
祁望聳聳肩:“睡不著,我和你一起過去。”
霍錦驍回頭,素白的衣裳被霜華一照,更顯冷冽,祁望從沒穿過這樣的顏色。他的衣裳大多深色,墨綠、玄黑、青褐,沉穩內斂,今日這白衣,倒叫他鮮活了幾分。
看了兩眼她收回目光:“隨你。”
氣雖然散了,但嘴裡還是要發泄,她沒給他好臉色。
祁望心裡有數,跟了過去。
越接近梁府路越擁堵,為怕火勢蔓延危及旁邊,臨近的人家都跑到外頭,揣著金銀細軟觀望著,再來就是看熱鬨的民眾紛紛湧來,再加上救火的人與官府的人,整條街都水泄不通,走是走不進去了,霍錦驍和祁望隻能施展輕功,從四周樹木與屋瓦上飛身而過,不多時就到梁府外頭。
官府的衙役在梁宅外圍起一道隔離人牆,火勢已經小了,隻剩幾簇小的著火點。梁家有錢,宅子裡的避火做得好,火並沒蔓延開,把四周的屋舍燒完,這火自然就小了。
空氣中彌漫著焦臭,濃煙即便是在黑夜裡也顯得分外清晰,滾滾而起,混亂的腳步與吵鬨聲夾雜一塊,擾得人心惶惶。霍錦驍看了一會,沒見著一個梁家人,也看不出裡麵情況如何,心急起來。
“去哪?”祁望見她從屋簷上站起,忙按住她肩頭。
“進去看看,老在外邊什麼都看不清。”霍錦驍聳肩震開他的手。
“裡麵都是官府的人,你進去了反而壞事,現在火還沒全滅,也危險,等明早再找耳目查探吧。”他勸道。
“祁爺,梁府老宅的人被擄,夢枝姐也死了,現在梁家大火,你難道就一點都不奇怪?不想查清楚這件事?”她盯著他,覺得他平靜得異常。
他不是如此被動的人。
“梁家替三爺走貨,其中牽涉到三港官、商、匪,會出現這種情況有什麼可奇怪?在懸崖邊走得久了,總有失足的可能,沒有萬無一失的時候。梁家也風光了十幾年,差不多到頭了。”祁望確實無所謂,藏在夜色下的目光猶帶幾分毒戾。
霍錦驍說不動他,不過他也說服不了她,她閉嘴又望去,忽然瞧見梁宅裡出來一個人。
“東辭?”心頭一喜,她不理祁望,縱身掠下屋簷。
祁望眯了眯眼,跟她跳下。
————
魏東辭的長袍外邊正套了件圍裙似的白褂子,臉上也用白布蒙了口鼻,隻留一雙眼睛,出來時正一邊從臉上解下布巾,一邊與旁邊的衙役對話,臉色凝重非常。
話說了兩句,他就聽到熟悉的聲音。
霍錦驍被其他衙役攔在外邊,正衝他招手。他蹙蹙眉,向身邊的衙役打了個招呼,霍錦驍與祁望便被放行。
看到祁望,東辭略點點頭,便望向霍錦驍:“你怎麼來這了?”
“這話我問你才是,你的傷沒好齊全,跑這麼危險的地方做什麼?”霍錦驍看他眉梢鼻梁上都是灰,伸手就搓。
東辭鼻梁隨她的動作微微皺起,眼裡都是笑意:“知府大人請我過來幫忙救人。”
祁望冷眼旁觀,沉默得像山石。
“那人呢?裡麵情況怎樣?我能進去嗎?”霍錦驍說著就往裡邊探頭。
大門內是長長的影壁,其實什麼都看不見,但東辭還是拉住她的手,笑意隱沒:“彆進去了,你不會想看到裡麵的情況。”
聽起來很嚴重,霍錦驍不由問道:“梁老爺,梁二公子呢?他們沒事吧?”
東辭頓了頓,影壁後正好走出兩個衙役,抬著個擔架,上頭放著被燒到焦黑變形的屍首,古怪的惡臭飄來,霍錦驍捂了唇鼻。
他身子一側,擋住了她的視線:“小梨兒,裡麵……沒有活口。”
霍錦驍倏爾瞪眼:“什麼意思?”
“死光了。”東辭聽她提過梁俊毅,知道她與梁二、曲夢枝之間的交情,此番曲夢枝先去,若她再聽到梁俊毅的消息,恐難接受,可再難過,他也還是要說。
輕歎一聲,他在她愕然的目光下開口,極儘溫和委婉:“起火地是梁家華禧堂,裡邊關了一十八人,除了老宅那邊被擄走的那批人,還有在石潭這邊的梁家人。一妻,四妾,三個兒子,兩個媳婦,三個女兒,還有四個是孫子女……”
石潭港的梁家人,不就是梁俊毅?
他沒明說,她卻猜著。
短短幾天時間,曲夢枝死了,梁俊毅也死了?她怔怔看著梁宅大門,梁俊毅在密室救她出來時的情景清晰可記,前些日子他在茶寮裡說的話也字句可聞……
一轉頭,人沒了?
“怎麼會?”霍錦驍往後踉蹌了半步,被祁望扶住。
“梁同康被人釘在正對華禧堂大門的樹杆上,放血而亡。”東辭已儘量用最簡單的字句來描述裡麵的畫麵。
梁同康是唯一一個留得全屍的人,並不是凶手手下留情,而是凶手將他以木釘釘在粗壯樹杆上,割了他的大脈,讓他血儘而亡,這樣他才會在死亡的過程中目睹自己的親人被活活燒死的場麵。
霍錦驍掩著唇,深呼吸了幾番,儘量控製好情緒,複又開口:“都燒成那樣了,你認得出是二公子?”
“認不出。加上梁二,與先前擄走的人,數量上是對的。至於到底是不是他,還沒定論。”東辭上前輕握她的手,“也許……不是他。”
他從來不在生死上給人留期待,不過麵對的人是她,他很難漠視。
霍錦驍隻搖搖頭,待要再問,衙役走來,說是知府找魏東辭問話,東辭不能多呆。
“你去忙吧,我在那兒等你。”她指指牆根,腳步緩緩邁去。
東辭不攔她,看了眼祁望就隨衙役走了。霍錦驍縮到梁宅的牆根下,蜷起身抱著雙膝席地而坐,雙目無神。旁邊又有人坐下,是祁望。
“難過就哭哭。”祁望道。
女人還能哭,男人想哭是要被笑的,就這一點上,他羨慕她。
霍錦驍哭不出來,曲夢枝的死消耗掉她的眼淚,像乾枯的樹木,擠不出水份,悲傷堵在%e8%83%b8口悶得叫人想撕心呐喊,可她什麼都做不了。
“祁爺,什麼時候回平南?”良久,她問他。
“過兩三天吧,你想幾時回?”祁望答道。想回隨時都能回。
“哦。”她沒回答。
她從沒這樣累過,頭擱在自己膝頭,眼睛一閉,身邊的聲音似乎都遠了,像另外一個世界的喧鬨。
大門裡屍首一具接著一具抬出,分不清誰是誰,隻能從身量大小辨彆出成人還是孩子,焦臭的味道越來越濃,屍體蓋布之下焦黑如炭的手僵立著,還是生前垂死掙紮的模樣,仿佛一碰就要碎成炭粉。
東辭進進出出地忙碌,很難顧及霍錦驍,隻能時不時以目光望去,霍錦驍就那麼坐著,像守宅的小石獅子,筋骨剛烈。祁望褪下外罩的薄袍正蓋到她背上,她沒睡著,察覺到有人給自己披上衣裳時就睜了眼,推開他的手:“我不冷。”
祁望淡道:“擋灰,披著吧。”
霍錦驍抬頭望天,天空果然飄下黑色灰燼,一點一點,落到頭肩之上,拈指一搓便化成炭粉,像淒哀的黑色大雪。
濃重的夜終於一點點褪去黑暗,光芒自海平線緩緩打開,天亮起,照著廢墟上熬得佝僂了眼的人。火情已滅,附近的居民各歸其家,圍觀者也散去一大半,官府的衙役來回巡檢,恢複了長街的往來秩序。
東辭忙了一夜,這時方得閒,摘了褂子與口罩,往霍錦驍處走去。她看到他過來便抖著發麻的腿腳站起,卻朝祁望開口:“祁爺,你先回碼頭吧,幾天沒出現,船上的兄弟惦記得很。”
“那你呢?”祁望也看到魏東辭。
“我回醫館。”她答得簡單,將外衫遞還給他。
回之一字,道出無儘親疏差彆。▃思▃兔▃在▃線▃閱▃讀▃
祁望接過衣裳,不動。
“在這耗了一夜,累了吧?”東辭過來,衝她笑笑。
“哪有你累。能回了嗎?”她有很多問題想問他,還不是休息的時候。
“能。”他道,正要與她並肩走去,忽又朝祁望道,“祁兄可得空,去醫館坐坐?”
霍錦驍有點詫異,轉瞬明白。曲夢枝的死,隻能問祁望。
祁望點下頭,三人便一前一後往醫館走去,東辭與霍錦驍在前,祁望獨自在後,身後就是空寂的梁家大宅。
曲夢枝沒了,梁俊毅沒了,梁同康也沒了……
一把大火燒得乾淨。
海神三爺卻依舊是個謎。
作者有話要說: 《海神卷》結束
下一卷《怒海》
我有小小的預告段子不知該不該扔過來……
☆、嫉妒
路過王孫巷前的早點攤時, 東辭停步, 要了些新炸的油條蠣餅等物,付了錢, 拿油紙包好,被霍錦驍接走捧著。
“熬了一宿,都沒吃早飯, 醫館裡早上會煮粥, 買些回去佐粥。”東辭解釋一句,又衝祁望道,“祁兄若不嫌棄, 一會在醫館裡用頓便飯?”
“多謝。”祁望應下。
三人便慢慢踱回醫館。東辭將他們招呼到書房外的小院裡,又命藥童端早點過來,在院裡支起竹條編的小桌和馬紮。
“你陪祁兄說會話,我去換身衣裳。”東辭忙了一夜, 身上沾了不少灰燼。
霍錦驍“嗯”了聲,他就進屋,藥童把早點陸陸續續地端上來, 除了東辭買的炸物外,就是清粥醬瓜花卷之類清淡的東西, 炸物是霍錦驍喜歡的。院裡剩她與祁望兩人,也沒什麼可說的, 看看四周,她站起道了句“祁爺,你先坐會”, 不等他回答,人就跟著進了書房。
書房虛掩著,祁望能看到她在房裡四下忙碌著,就跟那書房是她的一樣。
不多時,霍錦驍就捧著盤茶出來:“祁爺,你也嘗嘗我師兄的茶。”
竟是泡茶去了。
“多謝。”祁望起身接下茶盤,嗅到沁鼻香氣。
“我師兄在青巒山自己栽的雲霧茶,彆處沒有。”霍錦驍說話的眉目間透著得意。
想來魏東辭在她心裡是個驕傲。
祁望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