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東西斷裂的聲響,然後自己重重地跌倒在雪地裡——他踩到了被淺埋的樹枝。
痛感是稍後才感覺到的,他單薄的褲腳被被劃了一道口子,皮膚滲出溫熱的血液,在積雪的黑夜裡,顏色看起來暗得近於黑。
血液很快凝固成一道鈍痛的傷口。他從行囊裡翻出一條毛巾,咬牙緊緊地紮住。
他一直在試圖避免讓自己陷入絕望,即使狀況已不容樂觀:乾糧或許撐不過兩天,而唯一可以用來製造溫暖的火柴也以耗儘,還有這晝夜不分的昏暗,這密集的寂靜與寒冷,現在又加上長得可怕的傷口
許久之後,他發現自己在流淚。
嗬氣成冰,淚水凍在臉上,被風嗖得發疼。
忽然之間,腦海之中,那個荒煙蔓草的院子一切都生動起來了。
一個年輕女孩,捏著塑料軟管,管子裡流出清澈的水。
狗打著轉,去追那道水流,女孩哈哈大笑。
他終於想起來……
原來,是忘了她。
·
陸青崖霍地睜開了眼睛,目之所及的地方,一捧橙黃的燈光。
這兒太暖和了,和夢裡的冷,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
一道聲音從門口傳過來,“你醒了噯?”
帶點兒西南那邊的口音,勉強才能分辨出意思。
一個穿橘紅色衣服的老人端著一隻熱氣騰騰的碗,走了進來,他把碗擱在桌子上,走到床邊,彎腰笑著說了句什麼。
陸青崖聽不懂,隻看見老人皮膚黝黑,笑容質樸。
老人指了指自己身上橘紅色的衣服,又嘰裡咕嚕說了一堆,陸青崖還是沒聽懂,但捕捉到了一個重要的信息:護林員。
這樣的山裡,一般都設有了望站,供護林員休息。
他隻記得,他背著虞川,寸步不停地往前走,最後一頭栽倒了,也昏了過去。
陸青崖聲音乾澀,禮貌地問:“我戰友,他……”
他不確定老人聽不聽得懂,但似乎是聽懂了。
老人臉上顯出悲憫地神色,指了指一旁。
陸青崖很費力地坐起身,順著看過去。
另一張床上,蓋著中國國旗。
陸青崖不說話了,片刻,梗著聲音說了句謝謝。
老人又說了一串,指了指床,又比了一個打電話的手勢。
估摸意思,是讓他再睡一會兒,他已經給林業局的領導打過電話了。
老人在對麵坐下,從木架子上拿下一個竹篾編織到一半的筐子,繼續慢慢一橫一縱地編。
他聲調高亢,唱起了歌。
西南的民歌,悠揚的調子,流水一樣。
陸青崖躺下,閉上了雙眼。
方才,夢的最後。
女孩在那時候轉過頭來,看著他,眼睛像雪光一樣的明亮。
她微笑說:“好,我等你。”
·
又是十二小時過去,仍然沒有搜索到人,中隊接受命令,從山裡撤回,把任務移交給當地公安。
很多人來了。
單東亭,邱博,陸良疇……陸青崖過去的戰友。
何娜也來了,上午在招待所裡,無聲地陪了林%e5%aa%9a半天。何娜說,平常周末,有空的時候,陸青崖會去市裡她讀書的小學看一看,送一些文具、零食。
女孩靦腆,眼眶發紅,說林%e5%aa%9a像是她的第二個媽媽,陸青崖就是她的第二個爸爸。
很多的安慰,很多的開解,很多的比她還要嚴重的盲目樂觀。
然而誰心裡都清楚,所謂的樂觀,隻是自欺欺人。
林%e5%aa%9a不想繼續應對,把林言謹暫時托付給了單東亭,自己開了一輛車,沿著山的方向駛去。
顛簸的路,兩側是農田和樹林。
到山腳下上山的路口,她下了車。
晴好天氣的午後,空氣帶一點兒濕氣,一股草木的腥味。
她站在路口,仰頭看去。
曾經相信過愛,失去過愛;
堅定信仰,又背叛信仰;
兜兜轉轉的背後,太多的委婉心事。
不甘、憤懣、幾度山窮水儘,又幾度看見明月照人還。
最後所念,不過一個誓言:
想你身體健康,陪我百歲到老。
林%e5%aa%9a抬手,兩手攏在嘴邊,用儘了全身力氣,大聲地喊:“陸青崖!我等你回來!!”
蒼穹之下,巍峨蒼翠的高山,擁著她高喊而出的話,一陣一陣地回蕩,好像在一聲一聲地應和。
我等你回來。
等你回來。
昨晚,沈銳問她,如果陸青崖不再回來,她後悔跟他和好嗎?
即便和好後不能百年,是百年中的一年,一個月,一天。
她也決不後悔。
所謂愛,不過是:
萬丈深淵,素履而往。
我見青山,青山不老。
☆、50十萬深山(05)
銅湖武警總隊醫院。
陸青崖是從死亡邊緣撿回來一條命, 若不是被護林員發現,並及時進行了簡單的處理, 他也撐不了多久。
醫生囑咐他靜養, 但蘇醒後沒多久,病房裡就來來往往, 徹底地成了一個聯絡辦事處。
沈銳先過來。
林%e5%aa%9a一直在陪護, 怕他們聊天可能涉密,自己主動回避, 拿了鑰匙,往銅湖花園去換洗衣服, 順便準備晚飯。
從接到通知到將陸青崖送來醫院, 一乾人等兵荒馬亂, 作為隊裡領導核心之一的沈銳,自然承擔了更多的任務。
沈銳明白目前陸青崖最掛心的問題。
“金自強,還有他的同夥, 以及同夥背後的公安係統中的內鬼都揪出來了……根據你提供的線索,那夥被你捆住的盜獵犯也逮住了。他們是一個跨境盜獵組織, 當地的森林公安布控已久,這次也是順藤摸瓜一網打儘。”
他沉默良久,“……行動算是大獲全勝, 過幾天總隊要進行榮譽表彰,以及……”
以及給虞川追封功勳,舉行遺體告彆儀式。
陸青崖很平淡地“嗯”了一聲。
這樣的行動,即便成功, 大家仍然不想參與。
隻希望祖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乾淨的。
“老陸……你彆有心理包袱,虞川的情況……
陸青崖打斷他:“我明白。”
沈銳離開之後,再來的是姚旭。
一米八的漢子,坐下沒多久就開始抹淚。
他始終認為是自己害了虞川,如果那時候他沒有貪圖安逸去水潭洗漱,就不會落入陷阱讓陸青崖趕去營救。如果三人都在場,金自強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姚旭,”陸青崖沉默地等他情緒平複了一下,沉聲說,“川兒專門叮囑我開解你,這件事不是你的錯。很多時候,生死是一念間的事,你才剛剛加入中隊,第一次經曆……我們隊裡常說的一句話,你記得嗎?”
姚旭點頭,哽咽:“……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
虞川一直是一個十分要強的人。
從入隊開始,就常因為覺得自己體能拖了集體後腿而憋著一股勁。
他一直想要證明自己。
陸青崖不痛苦嗎?
他或許比其他人更甚。
送走戰友的場合,近九年的職業生涯,他不是第一次。
但卻是第一次,親眼見證並肩作戰的夥伴,是怎樣一點一點,生命流逝,而自己無能為力。
但他同時也是中隊的隊長,他得替中隊站好最後一班崗。
所以,隻能堅強,不能軟弱。
“姚旭,今後無論走到哪兒,無論穿著製服還是脫下製服,你都要記住入隊時的宣誓。愧疚沒有用,替虞川,替每一位犧牲的戰友,守好祖國的每一寸河山,才是我們應該做的事。”
最後到來的,是陳珂。
她立在窗邊,身體單薄,極用力,才能讓自己不要哭出來。∴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年輕姑娘忍了再忍,聲音抖得字不成句,“……我還沒告訴虞川,我喜歡他……陸隊長,他最後……說沒說什麼……”
“他說他也喜歡你。”
這話,或許虞川並不想告訴陳珂,但陸青崖覺得得說。
“他……”
“他不想耽誤你,所以……”
“我忘不了他,至少……至少現在,我忘不了他……”
細碎而壓抑的哭泣聲,回蕩在病房之中。
陸青崖病床搖起來,坐靠著,抬眼就能看見陳珂身後窗外的樹,在這個尚且料峭的早春,冒出了一些新芽。
“節哀”這話,他說不出口,也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麼,隻是沉默著。
·
晚上,林%e5%aa%9a煲了湯和熱粥,從銅湖花園趕過來。
自打從山上被運下來送上救護車開始,她就寸步不離地陪著,人在極累之中感覺到一種漠然。
過去四十八小時的心情,她不敢再去回想。
她什麼也不問,隻是默默地陪著。不鏽鋼的湯匙碰著保溫桶的邊緣,發出清脆的響,在陸青崖望過來的時候,她卻放下了一次性碗,往門邊走去,“天快黑了。”
燈光灑下來。
近六天六夜,跋涉在深密的森林之中,腸胃習慣了乾糧,猛然吃到熱食,胃裡一種抽搐般的難受。
陸青崖勉強吃了一些,放下碗,注視著林%e5%aa%9a。
林%e5%aa%9a彆過臉。
陸青崖聲音艱澀,“……讓你擔心了……”
“他們準備給我出示你的遺書,”林%e5%aa%9a飛快地切斷了他的話,“我不知道,原來你有遺書。”
“……都有,入隊就寫了,隊裡統一保管的。”
“你寫了什麼?”
林%e5%aa%9a目光掃過來,很陌生的眼神,卻不容拒絕。
陸青崖沉默片刻,“……轉業申請上麵應該要開始審批了,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我保證。”
她絕口不提,但他能夠猜到,他音訊全無的這段時間裡,她是怎樣度過的。
黑暗裡求索,不知道天何時亮,隻能懷抱著渺茫的希望,相信天一定會亮。
安靜之中,他看見林%e5%aa%9a搖了搖頭。
“……陸青崖,你要繼續穿著這身製服,不然你會一輩子都得不到安寧。”
陸青崖怔愣。
林%e5%aa%9a說得沒錯。
如果他離開了這個隊伍,虞川的犧牲,會成為他永遠也解不開的心結。
她懂他。
懂他自己都有些沒想明白的,隱隱的焦灼和憤懣。
他因為她會大哭,以為她要他保證立即遠離這樣命懸一線的生活。
可是她沒有。
她勸他不要轉業。
陸青崖喉頭滾動,向著她伸出手。
林%e5%aa%9a遲疑了一霎,把手遞過去,再靠近,頭抵著他肩膀。
連日的憂怖、痛苦、疲累一層一層襲來,她終於哭出聲。
等吃過飯,陸良疇過來探望。
點支煙,無聲地坐了半晌,終於開口,“……那時候對你拳打腳踢,是因為我心裡過不去那道坎……你媽在世的最後一段時間,我忙著把我生意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