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了吧。”
她直直望著店堂,眼角也未曾掃向那盒子一眼。
她抬步進了後院,進了西側自己那間房。
福娘追過來:“好歹看看!”
她搖搖頭,把門關上。
有關於他的東西她一眼都不想看,不想觸碰。
但門關了,眼閉上了,那些刻骨的記憶卻怎麼也擋不住。
它們像是開了閘的洪水,又像是蒙頭撞過來的漩渦,將她瞬間吞沒了進去……
烏馬族發源於西南的黔地,四百年前赫連王統一中原之後,中原大地重新進行了地名劃分。
原先的黔地變成為黔州府,衛家祖先是府衙所在地沅城的貴族,祖上也曾經在烏馬王宮裡輔政。
後來王宮撤去,族人們也開始融入大局,衛羲兒的太祖父因為在滄州當官,家中子弟也還算出息,後來高祖父就決定舉家搬遷到了滄州。
在這裡置買良田,擴建府第,繁育子孫,成了本地的鄉紳。
而因為他們這一支的北遷,在當地逐漸形成大勢,昔年黔地的許多族人苦於疫病困擾,也慢慢跟著遷了過來。
滄州治下的洪南縣,便成了他們這批烏馬人聚居的第二故鄉。
經過幾代的發展,洪南烏馬人也雄才輩出,比如說,他們衛府隔壁的餘家,村頭的楊家,一戶出了將軍,一戶出了個三品大員,還出了一位嫁給了拓跋將軍的護國將軍夫人。
衛家曆代雖然也有做官的,卻沒有在京做大官的,朝廷不讓赫連貴族以外的異族人執掌大權。
鄉野裡的生活遠比在城中自在。
十四歲那年春天,她在院裡桃樹下看梁下燕子築巢,正看得起勁,忙碌的燕子忽然就被一陣馬蹄聲所驚走。
鄉間四處是良田,朝廷是不許快馬行走的,會這麼做的一定是些胡作非為的紈絝子弟!
想到這裡她就生氣地站起來,走出門一看,遠處小道上果然飛奔過來幾匹駿馬。
馬蹄帶起一路飛塵,為首的那個卻依舊威武得像是自沙場直接馳騁過來——
衛羲兒連京城都沒去過,當然也沒有去過沙場,但她看到這景象,莫名就想到書裡描寫過的那些關於塞北的詩句。
“小姑娘,敢問馮蒯馮老先生家怎麼走?”
她回神時,為首的這個人就已經在她麵前停下,並且還下了馬。
原本她對他這聲“小姑娘”有些硌應,可是一看他的身高,她就莫名的慫了。
他真的好高,她都十四歲了,大概才及他肩膀。
而且沒想到他長得還特彆好看,簡直比畫上的楊二郎還要好看!
衛羲兒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出色的男子,她沒用地把準備說出口的責備又收回去了。
“那個,那個,在那邊。”
她話都說不好了,結結巴巴地指著村尾。
這人朝著村尾望了一眼,沒急著趕路,居然望著她笑了。
他雙手自如地插著腰,露出一口白牙,身上的盔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而他腰上的長劍與及衣甲相碰發出的聲音,莫名地又給俊美的他身上添多了幾分蕭殺的氣息。
“你笑什麼?”她摸了摸臉。太莫名其妙了這個人。
“沒什麼。”他笑著上了馬,又低頭看她道:“多謝了。”
後來她才知道他竟是在笑話她的結巴。
如果當時她知道,她一定不會在他道完謝之後還客氣地回他一句不用謝的!
她以為這場邂逅就像是水中月,鏡中花,留下個美麗的影子就算數了。
可是沒想到,翌日馮老先生就帶著他來府上做客了。
她這才知道原來他竟是馮家的外孫,嫁給了前軍都督府副都督蕭珩的馮家姑太太的長子蕭放。
馮氏嫁得遠,後來馮家又遷到洪南,他長這麼大,也是第一次來登門。
而他之所以會出現在洪南縣,是因為前不久屯營裡將他調到了滄州駐守。
那會兒,他已經是營裡的千戶了。他作為將領,是來代表駐軍拜訪當地鄉紳的。
她的祖父就是本地保長,所以他到衛家竟然順理成章。
他在天井裡看到蕩秋千的她,又笑了。
她沒提防他突然會出現,身子一閃就摔了下來。
他衝過來將她扶住,懶洋洋地笑覷著她:“怎麼這麼笨啊?”
她頂著一臉通紅,十分懊惱。
怎麼老是在他麵前丟臉呢?
他告辭出去的時候,她就讓人牽了後院看門的大黑狗在門口堵著。
大黑可是全村出了名的凶神惡煞,這麼些年他們家裡沒有失過一回盜。
她藏在牆頭後,偷看他要怎麼過這關。他若走不出去,或者改走彆的路,她就可以走出來嘲笑他了!然後她再當著他的麵輕輕鬆鬆地把大黑喚走,神氣地給自己挽回點麵子。
她看到他在門口站定,捏著下巴盯著大黑看了會兒,然後一隻手忽然高高舉起。
大黑以為他要打它,狂叫著往他撲過來!
她心下大驚,沒想到他這麼魯莽!
當下早把要看他吃癟的事情忘到了腦後,急忙衝出來擋在他身前!
她是主人,大黑不會傷害她的。
可要是咬到了他的話,那她可就罪過大了!
哪知道她還沒有站穩,一隻鐵臂已將她迅速往身後帶,而撲過來的大黑則已經被他堪堪一手掐住了脖子,隻剩下老實貼住門框哀哀求救的份!
“不要命了你!”他凶她。
她被他如斯之厲害的身手驚得愣了一下:“我是好心救你!”
頭頂的他微頓,然後噗哧一聲笑起來,悠然自得把她與狗同時放開。
“既然怕我被咬,乾嘛放狗堵我?”
衛羲兒無地自容,看著奪路而逃的大黑,也勾著頭灰溜溜地跑回院裡去了。
這之後她老長一段時間沒見他,因為沒臉。
所以雖然他經常到村裡來,甚至也常到衛家來拜訪,她也還是遠遠地躲著不跟她碰麵。
但是不管她多麼回避,她及笄這天,也還是跟他麵對麵地遇上了。1.
☆、誰家新燕啄春泥(3)
衛家大小姐及笄啊,來祝賀的人當然很多。
那天她穿著鵝黃色的錦緞衣裙,長發挽成了髻,也插上了精致的珠釵發飾,母親和姑姑精心地給她上了妝,鏡子裡的自己,看上去也著實像個大姑娘了。
“真漂亮。”
他一身利落錦衣,在廡廊下微笑望著她,目光幽深幽深地。
她覺得他應該已經把大黑的事忘了,也不好再回避他。
加上今天高興,心裡美得很,於是大方地接受了他的讚美。
還順便提著裙擺開心地在他麵前轉了個圈:“我以後都穿這樣的衣裳了,梳這樣的頭發!
“不過我覺得好看是好看,但是好麻煩啊。從前我把頭發隨便梳梳就能出門的。”
彆的大小姐們都忙著在外人麵前故作衿持,她卻自如地跟他抱怨頭發難梳,仿佛麵對的是不會開口的花木,相熟的閨蜜,又或者家裡常見的家仆。
他插腰看著她,唇角微微揚著,語氣柔得好像身上的絲綢:“你若嫌麻煩,讓丫鬟們給你梳就是了。”
“丫鬟們梳的更麻煩。”◆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他笑道:“那,我也認識有很會梳頭的梳頭娘,要不然我改天把她帶過來給你?”
“那倒不用!”
他這麼一說,她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烏馬人祖居山林,不似赫連人重禮節,也不似拓跋人彪悍。
她是自在散漫了些,又或者傻笨了些,但到底也是讀書明理的小姐,怎麼能連梳個頭還要專門往外請人呢?這也太嬌氣了。
他也沒有堅持,低頭從懷裡掏出一把梳子給她:“給你的及笄禮。看在禮物的份上,下次可彆放狗堵我了!”
他把梳子塞到她手裡,然後抬手揉了揉她精心梳起的頭發,大步走了。
這是衛羲兒及笄禮上收獲的最珍貴的禮物,雖然賠上了精心梳好的頭發。
“看在禮物的份上”,她不再回避他了,也不再計較他老是笑話她的事情。
他們的相處就逐漸變得融洽而且頻繁起來。
這年他生日的時候,她也送了雙自己做的鞋墊給他。
那會兒她的針線做的實在稱不上好,但那是她花了好幾天時間做出來的第一雙鞋墊。
她興致勃勃地跑去給了他,他也興致勃勃地塞進鞋子裡用起來了。
還說:“有了這鞋墊,我走再遠的路,腳都不疼了!”
聽到他這麼說,她就更高興了!
他總是這樣,對她給的東西,哪怕是一顆糖炒栗子,一張窗花,一片隨手撿的樹葉,都重視著。
那個時候實在沒有人去在乎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也沒有想過這麼做是圖什麼。
甚至她也並不太明白他那些行為背後傳達的意思,也沒有發覺得自己對他和對彆人有什麼不同。
那時候她的性子就是這樣的,對每個人都還算得上好。
她覺得他人品還過得去,值得交往,她就這麼做了。
這年秋天起,江北忽然多了不少流民,打家劫舍之類的事情頻頻發生。外頭也屢有某某地方起兵造反,或者官兵鎮壓打了勝仗的消息傳來。
總之世道越來越不太平了。
他囑告她不要四處亂跑,但這年的冬天,家裡還是出事了。
母親帶著家丁進城收租,在路上被流民劫去當人質,要求衛家給出千兩銀子的贖金。
然而錢給了,人卻還是死了,屍體還沒有拿回來。
消息傳來,她哭得暈了過去。
他剛剛隨著參將大人巡視完,聞訊趕過來,拉著哭得肝腸寸斷的她的手,身子都在顫唞。
“彆哭了,你一哭,我就想把這天都捅了!”
那是她的母親啊,活活被那幫流民斬殺成了血肉模糊的屍體,她怎麼可能不哭?
她還是哭。
她知道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隻能等官兵地去圍剿,可是官府辦事一向慢啊!她恨不能立刻把那些人手刃了!
他安撫了她整個下晌,隔天早上起來,他就渾身血汙到了她家門外。
“我幫你報仇了,現在不要哭了,好不好?”
他抹了把臉上的血,露出幽亮的眼睛與潔白的牙齒衝她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