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似的刮著臉,生生的疼,王墨慢慢轉過頭,看去大門口子的兩人,一字一句道:“讓我阿姐進來。”
攔門的婆子們誰也不肯讓,媒婆急得直跺腳:“好些個人呢,還看不住他倆?!快放人進來吧!彆再誤了時辰!”
婆子們互相瞧了半晌,一陣雜亂腳步聲,終於讓出了一條窄路。
“嘎吱”一聲響,臥房的門被輕輕合上,隻留了姐弟倆在屋裡。
王娥嫌自己棉襖太臟,不敢往炕上坐,就那麼生疏地站在炕邊上,還是王墨伸手拉住她,她才局促地拍了拍褲子,小心翼翼地坐在了炕沿邊。
倆人多久沒見了……自打王娥出嫁後,就再沒見過了。
當下再見,卻是誰也沒有說話,就那麼沉默的互相看著。
早兩年,王娥成親,秦秋霜想著好不容易將累贅打掃出去,故意挑了戶離王家遠的人家,也好讓王娥嫁出去,就彆回來。
程家村子,離上河村隔兩座山,光腳程也得兩天一夜,更彆說前幾日厚雪封了山路,雖然出日頭曬化了些,可雪混著土,濘得不成,稍不注意,就得跌進泥裡。
就這樣,王娥和她相公程鐵柱竟然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王墨輕輕垂下頭,先開了口,他的聲音又細又小,卻在不大的屋子裡無比清晰:“阿姐,你摔疼沒啊?”
王娥怔忡,木頭似的一動也不動,可沒一會兒便繃不住了,眼眶子起一層紅,連帶著呼吸都發了顫,她慌亂的抹了把臉,卻阻不住溢口而出的抽噎:“小墨,是、是阿姐沒本事,才叫你這個著落……怪我,都怪我啊!”
王娥嫁得遠,回一趟娘家不容易,秦秋霜又不待見她,她乾脆就沒回過,隻逢年過節了,托人給王墨帶過些吃穿用度,因此村子裡好些事兒都不清楚,就連王墨要進吳家的門兒,還是陪程鐵柱上鎮子賣鐵具,偶然聽說的。
王墨瞧著王娥通紅的眼,被風裹得乾裂的臉,心口子一抽一抽的疼,他抬手給她擦淚:“咋能怪阿姐啊,阿姐是這天底下最疼我的人了。”
他忽然想起什麼,忙伸手進喜服夾衣內,摸出一隻娃兒拳頭大小的藍麵布包,就往王娥手裡塞:“我一早就想給你了,可秦氏看得緊,不叫我出遠門,我又信不過彆人,想著日後尋了機會……沒成想,你竟來了!”
隔著粗糙的布麵,王娥的手指輕輕一撚,便知道裡頭是啥。
她喉口發緊,趕忙將布包打開,裡頭果然是錢,散碎銀子混著銅板,足有七八兩。
王娥錯愕地抬起頭,一瞬不瞬地看向王墨,麵有慍色:“你哪來的這些銀錢?!”
王墨耳根子泛起一層紅,垂下頭甕聲甕氣地回:“吳家的禮金,秦氏給了我八兩,我平日裡做活兒又攢了些……”
“小墨!”王娥將錢袋子塞回去,“這錢咱不能要!你將它退了,跟阿姐走!”
王墨的手指緊緊捏著布包,抬起頭,露出個愴然的笑:“我咋跟阿姐走啊……”
王娥成親小兩年了,都沒懷上娃兒,郎中來瞧過,說是打小身子虧著了,不好有。
婆母本來就因為臨成親前,王家貪口多要的那套鐵爐子心裡頭計較,這一聽說王娥生不出孩子,更是挑鼻子挑眼兒的不待見,大雪天的還支使她到河邊漿洗衣裳,凍得手上全是瘡。
這些事兒王娥從沒提過,還是村裡碎嘴子的婆姨當笑話講給王墨聽的。
日子已經這般苦了,他咋好再讓阿姐作難。
王墨垂下眼,將錢袋子又塞回王娥手裡:“阿姐,你就拿著嘛,好生瞧瞧大夫,來年也添個小娃兒……我瞧著姐夫是個靠得住的,你過得好了,我才能安心。”
他扯出個不多好看的笑:“我、我身上還留了一兩嘞,再說吳家家大業大,定餓不著我。”
王娥眼淚流了滿臉:“小墨,吳家不是個好人家!一個癱爺子,你這輩子就毀了!阿姐寧可過得難些、苦些,也不願看著你往火坑裡跳!”
“不是、不是一輩子。”王墨慌亂地解釋,又伸手進衣裡,將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紙掏了出來,他小心翼翼地展平,拿給王娥看。
第三章
陳氏還在世那會兒,王墨念過小半年的學堂。
他不算聰慧,啟蒙的也晚,彆家孩子學個兩三遍就會的字,他得學上七八遍,再回家蹲到土麵上,執根小木棍,一筆一劃的練。
就這樣,王墨也認了不少字,連帶著王娥也識得一些。
王墨垂著頭,手指輕輕點在字跡規整的宣紙上:“三年,吳家說就三年。”
三年後,不論吳家大爺咋樣,都放他離開。
白紙黑字,拓了手印的。
“那時候我也才二十,還有吳家給的一百兩遣散錢。”王墨歪著頭看王娥,笑眯眯的,“阿姐,一百兩呢,到時候我就去程家村子尋你,買處宅院,住到你近前去,咱倆再不分開了。”
王娥雙?唇抖得厲害,哽咽道:“三年,三年啊!小墨你沒聽人說麼,吳家那個大爺,大房和離了,二房三房沒一個好著落!打死的打死、發賣的發賣,那麼個吃人不吐骨頭的虎狼窩,你咋可能熬上三年!小墨,退了親和阿姐走吧!”
王墨咋可能不知道,可他沒有彆的辦法。
自打秦秋霜進門後,他和阿姐過得便不是人的日子。他爹一個獵戶,他倆卻從沒吃過一頓飽飯,就連收拾剩下的野物腸子、肚子,也不曾給過他倆半碗。
秦秋霜嫌倆人多餘,稍一看不慣便又打又罵。這婦人心腸爛透了,卻又想在人前裝賢惠,從來隻打衣裳遮得住的地方。
而他爹王山石,自從有了小兒子王虎,再沒過問過一句,仿佛他倆都不是王家的兒女。
隻這些倒也罷了,秦秋霜的算盤還打到了他倆婚嫁上,前些日子,逼著王墨給村東頭的莽漢填房。
那漢子出了名的混,遊手好閒、惹是生非,前頭兩個夫郎,都說是被他打死的。
就這樣,秦秋霜還想讓王墨嫁過去,隻為了那莽漢的五兩禮金。
五兩銀,買他一條賤命。
王墨哭了鬨了,卻是被關在柴房裡生生餓了三天。
被放出來時,正趕上吳家大張旗鼓的納四房,秦秋霜立馬變了心思,要送他過去做小。
王墨想著,隻要那吳家人不拿大棒/子打他,給他一口飯吃,就成。
三年,不過三年,在吳家和在這兒,其實沒啥大分彆。
況且進了吳家,還有八兩銀,八兩呢!他阿姐有了這錢,就不用太操勞,身子養好了,就能生娃娃了。
他可以爛在泥裡,可他阿姐不行。
王墨垂著眼,伸出手將王娥的手握緊了,一如他小那會兒,王娥也曾這麼緊緊的攥著他。
他沉沉呼出口氣,卻故作輕鬆道:“我都這麼大了,咋能住到阿姐那去呀,叫人聽了笑話。再說八字都合過了,禮金也收了,這會子退親,吳家也不能應,再鬨到衙門去……阿姐你放心,我長大了,能行呢。”
王娥眉頭緊鎖,痛苦的呼吸,忍了好半晌沒忍住,伸手將王墨抱緊了,顫唞地慟哭起來:“小墨,我的小墨,阿姐沒本事,是阿姐沒本事,我應過娘要護著你的啊!”
她的身板子瘦弱、單薄,卻無端的讓王墨感到溫暖,小時候,阿姐就是這麼抱著他,刮風下雨、娘親去世……好像隻要有阿姐在,他就啥都不用怕。
王墨的臉壓在王娥的頸窩,也不怕蹭花了胭脂,就那麼親昵的貼著,好像多貼一會兒,他便還是那個跟在王娥身後、沒有長大的小娃娃。
終於,門外頭媒婆等不及了,高聲催起來:“墨哥兒,該起轎了!耽誤不得了!”
王墨悶悶應了一聲,自王娥頸間抬起頭:“阿姐,我得上轎子了。”
王娥伸手抹了把臉,將攥了許久的錢袋子塞回他懷裡:“你進了那大個門戶,手上不能沒有銀錢,你收著、收著,阿姐不用你操心。”
一個錢袋子,來來回回推了半天。
見王娥實在不肯要,王墨隻得收進了懷裡。←思←兔←在←線←閱←讀←
他站起身,提起厚重的嫁衣正要出門子,卻被王娥拉住了手腕。
她仰頭瞧他:“你就這麼走出去啊?”
“啊……”王墨倉皇地扭過頭,“虎子小呢,背不住我,表親都沒來,再說我這也不是明媒正娶,不講究……阿姐!”
王娥轉過身,蹲在地上,她的聲音帶著啞:“他們不背,阿姐背,你娘家有人呢!”
見王墨遲遲不動,王娥催他:“咋了?嫌阿姐背不穩你啊?你彆瞧阿姐瘦,身上有得是力氣,你小那會兒,不都是我……”
“阿姐……”王墨自後頭將王娥抱住了。
“好嘞。”王娥紅著眼睛,強扯出一個笑,仰頭朝外頭朗聲喊起來,“新夫郎出門子了!”
“新夫郎出門子了!”
暗紅的蓋頭蓋在頭頂上,隨著王娥勉強的步子輕輕的搖晃,王墨隻感覺心口子又酸又澀、又甜又苦。
——
“阿姐,今兒個窩裡有倆蛋!一個給阿娘,還一個留阿姐吃。”六歲的小王墨自院子裡跑進來,乾巴巴的小臉上掛著笑,將小手裡的雞蛋獻寶似的往王娥跟前送。
王娥伸手摸了摸他的圓腦瓜:“阿姐不吃,給小墨吃,長個子。”
“阿姐,阿娘為啥不醒啊?我叫她她也不應我,是不是我又惹娘生氣了。”八歲的王墨瞧著炕上已無生息的人,紅著眼哭問道。
王娥將他緊緊摟進懷裡,聲音打著顫:“咋會呢,我們小墨那樣乖,阿娘最疼你了。”
“阿姐,我想一輩子都和你呆一塊兒,有阿姐在,家就還在。”九歲的王墨站在人群裡,神色平靜的瞧著阿爹迎新婦進門兒。
王娥沒說話,隻伸手將王墨的小手握緊了。
“小墨,阿姐走了,你可咋辦啊……”
“阿姐,我瞧著那鐵匠是個實在人,有他疼你,我可放心。”十五歲的王墨將攢得不多的銅板往王娥手裡塞,“你彆舍不下我,我大了,能頂事兒了。”
“阿姐背,你娘家有人呢。”
阿姐、阿姐……
過去的記憶潮水一樣洶湧,和眼前的景象慢慢重疊,王墨伏在王娥單薄的背上,輕輕磨蹭著她,眼淚順著臉頰傾盆而落,將王娥又臟又破的棉襖浸得透濕。
日頭偏西,快要沉進山裡。
門口子圍著一群婆子,一見著倆人,什麼表情都有,翻白眼的、冷嗤的、吸鼻子努嘴的……湊頭嚼著舌根:“這不壞了規矩麼!要個成了親的婦人來背,不吉利。”
“吉利?都擦著正月邊辦喜事兒了,還管啥吉利不吉利。”
王娥掀開轎簾,將王墨輕輕放下,待人坐穩了,才緩聲道:“今兒個大喜的日子,我們小墨出嫁了,阿姐求老天開眼,保佑你平平安安、喜樂順遂……”
隔著紅蓋頭,王墨咬住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