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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是夜。

疾風驚掠,電閃雷鳴,浩浩穹天之下暴雨如瀑。

上河鎮遠郊的平野上,千年妖蛇玄鱗仰天怒目,正在渡雷劫。

忽然,天光乍起,雷電呈奔火之勢兜頭劈下,直穿玄鱗眉心。

他一聲痛哼,砰地倒在了地上,一片白光中,化成了一條十來丈長、通體玄色的巨蛇。

刀槍不入的鱗片被烈火焚燒得焦黑,血順著長尾落雨似的往下淌,洇得地麵一片紅。

就這樣死了?他娘的就這樣死了?絕不行!

震天動地的長嘯聲裡,巨蛇長尾盤卷,騰空而起,又一道天雷劈來之時,埋頭紮進了浪湧的黑海裡。

“王家小哥兒這就成親了?那吳家爺不是個癱子嗎!”

“誰說不是啊,可憐見的!”

冬月的最後一日,天寒得厲害,尤其緊挨峪途山的上河村,更是凍得人直哆嗦。

前幾日才下過雪,雖然雪停後出了日頭,可厚雪紮實,日光連曬了幾日,也隻是將積雪曬薄了些,腳踩在上頭還是嘎吱作響。

村西獵戶王家的院牆外頭,圍著好一群婆子,手揣在袖管子裡,湊著頭唉聲歎氣:“墨哥兒命是忒苦,好端端的娃兒,就送去給人做小,還是個四房。”

“四房也便罷了,那吳家大爺身子都動不得,墨哥兒進門就是給人當牛做馬的!”

“真是造孽!娃兒不是她肚子裡生的,不知道心疼!陳氏要瞅見自己娃兒這麼個著落,非氣得從墳頭裡爬出來。”

正說著,王家貼著囍字的朱紅大門“嘎吱”一聲開了,秦秋霜正冷臉站在大門口子。

今兒個送轎,秦秋霜塗脂抹粉,精心打扮過了,發間簪金的步搖墜子,頸間圍雪白兔毛項帕,一身繡金絲元寶的翠綠緞子麵,可是氣派。

她咬牙切齒的瞪向婆子們,厲聲罵道:“碎嘴子的糟老婆子,背地裡嚼人舌根!瞧見我們王家尋到好人家,眼紅呢?大冷天的跑門口子來說三道四,一個個的閒出屁!”

幾個婆子本來就氣,一聽這話,心頭火登時竄到頭頂:“我眼紅?我家就是再窮也不會叫娃兒給人做四房!”

“墨哥兒可是我們瞧著長大的,那乖巧懂事的娃兒,你賣他換銀子,虧不虧心呐!”

秦秋霜被戳中了心思,麵色一僵,卻是如何也不肯認,她冷著臉啐人:“墨哥兒他爹都沒吭聲,要你們幾個醃臢老貨來說嘴?!趕緊有多遠滾多遠,彆擋了迎親的路!”

迎親,哪來的迎親?那是娶妻才有的排場,王墨給人做小,隻有一頂小轎草草抬進門的份兒。

幾個婆子看破卻不忍心說破,互相瞧了數眼,搖著頭唉聲歎氣的散了。

*

臥房的炕頭子,王墨正局促的坐著。

今兒個大喜的日子,他臉上卻沒有半分的歡喜。

外頭來了好些親戚婆子,卻沒有一個是他的“娘家人”。

那個八麵玲瓏的秦氏秦秋霜,是他阿爹後娶的。

早些年鬨災,家家戶戶窮得緊,他親娘王陳氏省吃儉用,日夜做活補貼家用,熬壞了身子,硬撐了三兩年還是病逝了,留下他和阿姐王娥兩個半大孩子。

不到半年,他阿爹便耐不住的娶了新婦。

都說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尤其秦秋霜生下王家唯一的小子王虎後,更是嫌他和阿姐多餘,雞蛋裡挑骨頭的找茬兒、挑刺兒,終於在前年將阿姐草草嫁了出去。

娶王娥的是個鐵匠,為人老實本分,為了這場婚事,東拚西湊了八兩銀,又給王家新打了套鐵爐子,才將人迎進了門。

秦秋霜得了甜頭,歪主意打到了他身上,說啥也得狠撈上一筆。

她費儘心思的尋摸,終於打聽到玉器行當的吳家,老夫人正敲鑼打鼓的給大兒子納四房。

鎮上吳家,可是數一數二的富賈,祖上的產業到了這一輩兒,早已枝繁葉茂。

吳家家底厚實,又出手闊綽,就連指頭縫裡抖漏出的碎銀子,也夠尋常人家一年半載的好過活。

旁的都說,凡是沾上吳家,便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可就是這好的大戶,村裡人也不願意將孩子往裡頭送,就因為那個大爺吳庭川,是個癱爺子。

可他家不同,他家的,是後娘。

王墨的手指頭卷著喜帕,頭垂得可低,目光在暗紅的喜服上逡巡,最後也隻是沉沉呼出口氣。

上河村的習俗,哥兒、姐兒成親,嫁衣多是自己做,就算王墨繡工不咋好,在這件事兒上也從未懈怠過分毫。

可而今,他繡了好些年的嫁衣卻是安靜的裹在布包裡,和家裡給的薄嫁妝一塊兒壓在箱底。

他給人做小,是不能披正紅嫁衣的。

不止此,就連敲鑼打鼓聲也沒有,房前屋後都冷冷清清,隻有北風卷著冬寒,往破舊的門板上刮。

王墨伸手緊了緊衣裳,這一動,袖子裡的宣紙便磨著皮膚絲絲拉拉的癢。

他抿了抿唇,將紙頭往袖裡塞了又塞。

門“嘎吱”一聲從外頭打開,一個半大孩子正立在門口。

來人是王虎,身板子又厚又壯,才七八歲的年紀,就已經到王墨肩膀高。

他是家裡的老小子,秦氏寵上天了,慣得蠻不講理,連門也不知道敲。

王墨一陣怔忡,抬頭看過去,就見王虎正翻著眼皮嫌棄的瞧他,哼哼道:“吳家來人了,叫你出去。”

成親規矩多,哥兒、姐兒出門子,家裡有兄弟的,都是叫兄弟抱上轎子,實在沒人了,才下地走。

可王家這情況,王墨不敢奢望半分,再說他一個小,也用不上娶妻的排場。他輕輕應了聲,拿起炕麵蓋頭,遮到了頭上。

外頭媒婆子等得久了,有點不耐煩,朝著門裡頭喊起來:“墨哥兒,好了沒有?快著點,彆誤了時辰!”

王墨一怔,忙“哎哎”的應下,伸手提住嫁衣厚重的裙擺,往門口走。

蓋頭蓋在頭頂上,輕輕的晃,王墨隻能瞧見腳下這小半片的光景,他跨過門檻、到堂屋、進院子,終於磨磨蹭蹭到了轎子邊。

手才摸上繡著金絲牡丹的轎簾,正要掀開,就聽見大門口子一通亂響,緊接著一道熟悉聲音急促地響了起來——

“小墨!小墨!”

“天打雷劈的秦氏!黑心黑肝!我和你拚了!咱倆誰也甭想好活!”

王墨心口子一緊,忙伸手扯下蓋頭。

就在媒婆子“天爺哎快蓋回去!壞了規矩!”的驚呼聲裡,他瞧見個瘦弱婦人,逆著呼嘯寒風,滿臉漲紅的急奔了來。

一刹那,王墨感覺腦中一片白,四周寂靜無聲,隻有寒冷北風打在臉上,生生的疼。

他連咽了數口唾沫,顫唞著張開口,可喉嚨卻啞得厲害,隻能發出一聲模糊的“阿姐……”

第二章

——“阿姐!”

幾人齊齊轉過頭,就見喜轎邊,王墨正被媒婆拉著腕子,死攔著。

冬日稀薄的日光打在他繡了鴛鴦的暗紅喜服上,凜冽而慘淡。

王娥愣住,久久不能動作。

直到唇角不自覺的發顫,眼睛裡起霧,她才憤恨地吼起來:“王秦氏!你也是做人娘的!咋能乾出這種事兒?!你這是要毀小墨一輩子啊!”

大門口子,秦秋霜也是一怔,尤其瞧見王娥如此作怒,慌亂地往後頭連退了好幾步。

可很快,她便想明白了,王娥夥著程鐵柱,攏共才倆人,王家這屋裡頭,可都是她家的親戚,她怕個甚?!◤思◤兔◤在◤線◤閱◤讀◤

秦秋霜穩住腳,定了定氣,指著王娥的鼻子就罵起來:“小賤蹄子,八百年不回來,回來就耀武揚威,誰給你的狗膽子?!我可是你娘!”

王娥紅著眼:“我娘?我娘是王陳氏,葬在王家祖墳,你算哪門子的娘?!”

院裡頭媒婆、轎夫、本家的幾個親戚都在,秦秋霜立不住威、掛不住臉,眼見王娥要進門,生怕她攪和了婚事,急得邊跺腳邊朝院裡喊起來:“都瞧啥呢!還不快過來攔人!”

一陣急促腳步聲,秦氏娘家的幾個親戚婆子全都跑了過來。

不消片刻,便將不多敞闊的門口子堵得嚴嚴實實。

秦秋霜站在最前頭,一把嗓子磨刀似的刺耳朵:“不管你認不認,王家也是我說了算!你個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這還輪不到你說話!”

王娥唇邊發抖:“我在這裡長到二十歲,到如今卻是門都進不得了?!”

婆子們見這瘦弱婦人一點兒不肯服軟,登即變了臉色,作勢擼起袖子、輪圓膀子。

程鐵柱怕王娥挨了欺負,擋在她前頭,臉麵繃得死緊:“你、你們想乾啥!我和阿娥打、打家裡頭過來,冒、冒著風雪行了三、三天兩夜,半刻沒、沒敢歇。好、好不容易到了娘家門、門口子,咋還進、進不得……”

程鐵柱天生口吃,平素裡不咋肯說話,要不是氣急了,還得憋著。

可他話兒還沒說完,秦秋霜便吊著眉毛譏嘲起來:“舌頭都捋不平順,還想擱這兒吵架了?!”

一被人笑話,程鐵柱挺魁實的身子忙往後縮了起來,耳根連著頸子起了一片紅:“我、我沒有……”

秦秋霜卻不依不饒,手叉腰的罵起來:“那你杵在門口子作甚?!混蛋東西!”

婆子們仗著人多勢眾,跟著虛張聲勢地啐他:“你乾啥?還要打人啊?”

附和聲嘈亂四起:“我們可是長輩!你還要打長輩不成?!真是反了天了!”

“哎呦天殺的!老婆子我做的什麼孽,要被人這麼作踐呐!”

“你打我吧!打死我吧!”婆子拍著大腿,仰天嚎哭,“蒼了天哎我不活了!”

程鐵柱那大個塊頭子被指著鼻子罵,氣得渾身發抖,卻再不敢亂動一根手指頭。

如此,婆子們更是肆無忌憚。

王娥才往前走了兩步,人群便呼啦一下圍了上來,為首的胖婆子一臉橫肉,不由分說地鉗住了她細瘦的胳膊。

王娥拽不出手,腳下一亂,隻聽“砰”的一聲響,重重摔在了地上。

冬日的大地,還覆著半化的泥雪,就算前夜拿掃帚清過一遍,可還是濘。

這一屁股摔下去,本就不多乾淨的棉襖登時洇濕一片,灰黑的雪水直往棉裡滲。

王娥摔得發懵,好半晌緩不過來勁兒,連程鐵柱拉她都沒反應。

忽然,院子裡一陣噪響。

驚叫聲連天——“天爺哎,快攔住他、快攔住他啊!”

王娥抬起頭,就見王墨衝開人群,正發了狠地往轎子上撞。

凜冽的朔風打著喜轎,刮得紅豔豔的轎簾隨風鼓動,王墨的手緊緊抓著轎杆,聲音嘶啞:“就算你們現下攔得住我,便不怕我送親的路上死在轎子裡嗎?!”

“呸呸!大喜的日子可說不得這話!”媒婆急得兩手直拍大腿,“天爺!天爺!你這是要做甚啊!”

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