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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肆地流淚:“嗯。”

“小墨,有啥事兒了,你就找人給阿姐捎個信,不管咋樣,阿姐都去找你。”說罷,她忙拍了下自己的嘴,“呸呸!瞧我說得啥話!三年麼,也不多久,阿姐等著你回,到時候咱家放鞭炮、擺酒席。”

“好。”

“我和你姐夫就跟著轎子走,給你送親,阿姐在你邊上,你甭怕。”

“我不怕。”

有阿姐在,我不怕。

紅豔豔的喜轎終於被抬了起來,水麵飄萍似的晃晃蕩蕩。

雪後的山巒,一片茫茫的白。

上河村到鎮子的這條路上,除了這一頂紅轎、隨行的媒婆,隻有王娥和程鐵柱跟在後頭,冷冷清清、寂寂寥寥,沒有半點兒喜氣。

可王墨卻覺得夠了、知足了,他唯一惦念的人在,就已經圓滿。

冷風掠著冬寒,呼嘯山野。

行了不知道多久,轎子忽然停了,緊跟著外頭起了響,有婆子的聲音順著風傳了過來——“咋才來呦,可給人好等!”

天冷得緊,媒婆搓了搓手心,放嘴邊哈出口氣,白霧繞著脂粉味,混進寒風裡:“張媽媽,您咋來了?以前都不迎的,這回是咋了?”

張婆子甩著帕子搖頭:“正月裡成親,頭頂壓太歲,老夫人嫌晦氣呐!”

“嫌晦氣……乾啥不等等再辦啊?”

“不能等不能等!”張婆子諱莫如深的瞧著她,小聲道,“請高人算過的,隻得這時候辦。”

候在一邊的嗩呐班實在等不及了,點頭哈腰的湊過來問:“張媽媽,咱敲是不敲啊?”

張婆子扭過頭瞧他:“敲!往亮堂了敲!敲好了有賞!”

“您瞧好吧!”

嗩呐聲竄天而起,敲鑼打鼓聲震天動地。

緊接著,轎夫嘹亮地喊:“起轎!”

轎子穩穩地上了肩,王墨順著被風吹開的小半片縫隙,瞧見了平坦的石板路,知道自己這是到鎮子了。

王墨的手裡還緊緊攥著錢袋子,他深吸了兩口子長氣,俯低身喚道:“阿姐、阿姐你在嗎?”

“咋了小墨?阿姐在呢!”

一陣腳步碎響,王娥才湊近了,就聽“啪”的一聲,靛藍的錢袋子落在了地上。

扛在肩頭的轎子好高,王墨的聲音自頭頂輕輕地傳來——

“阿姐,你過好了,我才能安心。”

“阿姐,我大了,你彆擔心我。”

“阿姐你等我回,咱家好放鞭炮、辦酒席!”

王娥蹲下/身,將錢袋子拾起來,攥進手心裡。

再抬眼的工夫,轎子已經行出去好遠。

王娥逆著風追過去,卻被迎親的人群衝得散開。

她抱著錢袋子邊哭邊跑,卻如何擠不進去,身後的程鐵柱追上來,將她拉住了:“阿娥,彆、彆追了。你拿、拿著吧,也好讓他安、安心。”

王娥緩緩停下步子,北風吹得她頭發亂飛,她胡亂抹了把淚,朝著漸行漸遠的轎子嘶聲喊道——“小墨!小墨你好好的!好好的!”

轎子裡,王墨重重地點了點頭。

第四章

日頭落儘,天色擦了黑,轎子順著偏門抬了進去,前頭轎夫啞著嗓子喊——

“頭進門兒!花好月圓、琴瑟和鳴!”

過了人聲鼎沸的前院,越往裡走越冷清。王墨一個四房,是不該鬨這大動靜的,卻造化弄人的奏了一路的喜樂。

嗩呐一響,黃金萬兩,連帶的周遭也熱熱鬨鬨,和正兒八經娶夫郎了似的。

“再入院兒!長命富貴、金玉滿堂!”

哎呦可真敢胡想,臉皮都不要了!

王墨暗啐了自己一口,他一個小,咋能有這登天的心思!這心思,害人呐!

“落轎!”

一聲輕響,轎子應聲落地,就聽得外頭婆子吊著老嗓子催了起來:“這才進院就當自己是個爺了?扭扭捏捏的不像樣兒!”

王墨弓著腰,急慌地出轎子,腳才踩著地,就被邊上人狠扽了一把:“迎你進門呢,說白了就是伺候大爺的,旁的事兒不用你多管,大爺舒坦了,你也就舒坦了。”

王墨忙點頭,蓋頭輕晃,手心裡一把汗。

那老嗓子又開了口:“進了這個門,便是這屋裡的人,心裡得明白自己幾斤幾兩,該做啥、不該做啥,彆叫人抓了小辮子,到時候發賣了去。”

王墨心裡一緊,還沒想明白被發賣的是二房還是三房,已經被七手八腳地推到了門邊。

緊接著,雕花木門“嘎吱”一聲打開,王墨被搡了進去。

又聽“嘎吱”一聲響,門被關上了。

屋裡好靜,一點聲響都沒有,炕卻燒得挺旺,熱氣撲人臉。

王墨攥著紅喜帕,在門邊拘謹地站著,見沒人理他,將蓋頭輕輕扯了下來。

兩根龍鳳花燭立在門口子,泛著幽幽的紅光。

王墨瞅著花燭有點發怔,這花燭可是金貴,上河村裡,也就裡長兒子成親時才點過,他阿姐明媒正娶,都舍不得用。

他一個小,能讓這紅燭亮堂一宿,也算是好命吧。

王墨抽回視線,戰戰兢兢地往裡頭瞧。

屋裡頭沒點燈,挺暗,卻挺大,家具擺設也齊全,炕頭上應該是有人,被個挺厚的紅錦被蓋著,瞧不清楚臉。

他有點兒害怕,拿起門口桌台上的油燈,躡手躡腳地往前走了兩步,怯懦、慌張的蹭到了炕邊上。

燭火光微微顫了兩顫,王墨垂眼去瞧,褥子、被子都是新的,紅豔豔的繡著鴛鴦牡丹,而吳家大爺正直挺挺地躺著,閉著眼,也不曉得是不是睡著了。

王墨不敢擾著人,就那麼舉著油燈傻乎乎地站著。

過了不知道多久,許是他的目光太灼熱,炕上人忽的睜開了眼,王墨心口子一慌,“啪”的一聲,油燈掉在了地上。

他趕緊蹲下去撿,頭都要埋進%e8%83%b8口裡,方才那一眼……實在太駭人了。

那是一雙久病臥床的眼睛,渙散、無神,帶著模糊的暗光,像是生了綠藻的潭水,混混沌沌的,在那張麵黃肌瘦的臉上,沒有半點生氣,和……和他阿娘臨終前一模一樣。

王墨驀地想起來,還沒成親那會兒,他聽人說過,這吳家大爺沒癱時,也是個呼風喚雨的主,頂天立地的漢子,天南海北的闖,和胡人賽過馬、同蠻子比過槍,一身的硬骨頭。

可才三年,就把人熬成了這幅模樣,一把枯槁似的。

正想著,一道嘶啞的聲音自頭頂傳了過來:“我不迫你,你走吧。”

王墨扶燈的手一頓,驚詫地抬起頭,正與那雙眼四目相接。

有那麼一刹,王墨真想站起來拔腿就跑,出了這個門,就是敞闊的天地。

可是不行,他拿了人家八兩銀呢!就這麼走了,他虧心啊。

再說,他跑了能去哪兒,回了家再被王秦氏因為幾兩銀子就發賣了?還是天南海北的漂泊,自此山水無故鄉。

王墨死咬著唇,渾身顫唞起來,他深吸了數口子長氣,“砰咚”一聲跪在了地上:“我、我會好生待您的,爺。”

炕上的漢子涼涼地瞥了他一眼,自喉間發出一聲嗤笑:“好生待我?”

*

靈潭有蛇,足千歲,通體玄色,鱗大如盤,不知其長也,呼風喚雨,夙為蛟之。

而玄鱗,就是這條妖蛇。隻不過眼下癱在了炕上,再沒了以往的氣勢。

事情還得從三年前說起——·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蛇妖玄鱗修行千年,終於等來了渡劫飛升,一念成仙,一念粉骨碎身。

雷霆萬鈞而下,黑海翻起千尺浪,玄鱗被天雷擊穿,蛇身起火,撲進了海裡,倉皇間,巨尾打翻了一艘貨船。

等再醒來時,已經是眼前的模樣,名喚吳庭川,玉器行的大當家,卻廢人一樣癱在炕上,除了一條右臂,其餘部位再無知覺。

玄鱗無數次想催動體內的真氣,可這破爛身子卻如一潭死水,無波無瀾。

他千年的修為,付諸東流,隻剩下半縷殘魂,在人間苟延殘喘,還不如死了算了。

玄鱗打量著眼前這個穿著紅色嫁衣的人,和前頭的幾個也沒啥大分彆,隻是嗓子粗了些,一張死白的臉,兩頰都瘦得凹進去了,就一雙眼睛挺大,泛一層水光。

他方才說什麼來著?好生待他。

嗬……玄鱗暗自嗤笑,這話兒他聽得都生厭了。

好生待他,他剛醒那會兒,多得是人說好生待他,臥房門都沒有闔上的時候,人來人往的可是熱鬨。

有甚者,還沒瞧見人影,就已經扯開嗓子嚎哭,替他咒罵天道不公了。

可咋樣,不過半個月,他這院子,再無人肯來,就連做活的老婆子,也陽奉陰違的耍手段。

眼前這人,竟然說要好生待他。

王墨瞧炕上人不說話,也不敢起,隻垂著頭小聲道:“爺,我手腳勤快,能做事兒,不趕我走,成嗎?”

他怕人不應,背繃得可緊,快僵住了。

這三年,玄鱗見慣了在他炕邊痛哭流涕的,也見慣了緊皺眉頭、對他滿眼痛惜的,可跪在他跟前搖尾乞憐的……

玄鱗說不清楚心裡頭啥滋味,他閉上眼,深深呼出口氣,道:“你想留便留吧,隻往後,再沒這機會。”

王墨愣住,他沒想過吳家大爺這麼好說話,白齒咬住唇邊,重重地點了點頭。

不知道跪了多久,地凍得膝蓋生疼,實在跪不住了,可大爺沒叫起,王墨不敢動,他咽了口唾沫,小聲問:“爺,我能起不?”

玄鱗偏過頭,才發覺這小哥兒竟還老老實實的跪著。他轉回頭,“嗯”了一聲,又怕他沒聽清,補了句“隨你。”

王墨緩緩起身,想著這大爺好像也沒外邊傳得那麼嚇人,還怪好嘞……就聽得外頭“砰咚”一聲響,炸了天似的,緊接著有人聲歡騰地鬨了起來。

他嚇得一個激靈,好半晌才想明白是在放爆竹,今兒個除夕,迎春守歲,得吃熱騰騰的餃子,往年都是他和阿姐一道忙活,可熱鬨。

王墨看著緊閉的木門,又轉頭瞧去炕頭的吳庭川,怯懦問道:“爺,您想吃餃子嗎?”

玄鱗閉著眼,沒應聲。

其實話剛說出口,王墨就後悔了,他才進院兒,半片人都不認得,咋敢說出這沒大沒小的話啊。

好在吳家大爺沒應他,想來是不咋想吃的。

卻聽“咕嚕”一聲,應景的響了起來,不是他的肚子,是炕頭子那人的……

王墨微怔,指頭摩挲著袖邊,好半晌才嚅嚅道:“爺,我想出去弄點吃食。”

炕頭子,玄鱗臉色發燙,卻依舊沒有說話。

可他不應,炕邊上那個白麵皮、紅嘴唇的便不知道動,木頭樁子似的杵著。

過了不知道多久,玄鱗終於受不住這灼熱的目光,自喉嚨裡發出一聲淡淡的“嗯”。

一陣窸窣聲,門“嘎吱”一下打開,王墨鑽進了黑夜裡。

門才關上,就聽見腳步聲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