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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頭也不抬。

“您好,2037號客人, 前台有人自稱是您的粉絲,在我們酒店訂購了一份蛋糕和一束鮮花,請問現在給您送進來嗎?”

柏舟放下劇本, 走過去開門。酒店的工作人員和他們劇組已經很熟了,但2037號基本不會呼叫前台, 平時也不讓進去打掃,除了酒店高層,沒人知道裡麵住的就是紅透半邊天的柏舟。

目前網絡上隻有兩張路透,是他穿著病號服孤零零站在街頭,無所適從地望向天空。夏日毒辣的日光映照在他青紫凹陷的眉眼間, 穿過空洞的眼眸,乾涸的靈魂找不到皈依之所。

又是一部文藝片。

按理說觀眾該對柏舟出演此類影片感到審美疲勞,但是沒有一個人抱怨柏舟總是待在舒適圈,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柏舟為了出演《白煉獄》付出了多少。他現在的身體的各項指標已經完全是個病人了, 並不隻是靠妝造,舉手投足間都有種氣息奄奄的衰敗感。

這種程度的身體損傷幾乎是不可逆的,有沒有後遺症現在都不好說。

“柏……柏舟!!!我!我也是你的粉絲!!!”

工作人員回過神來,驚喜得原地蹦了蹦,好在還記得端穩蛋糕碟子。

“啊啊啊!早知道給您多拿一份了!這個玫瑰千層很好吃!而且用的都是代糖!對了,這是那個粉絲送給您的花!我問他ID,他也沒告訴我,可能就是想匿名送吧。”

柏舟頷首,從工作人員手裡接過花束。

是一捧燦爛的馬蹄蓮。

柏舟不由得愣了愣神。

“是男人送的嗎?”

“不,是一位女士。”

柏舟聽完,心情不免有些古怪。在他記憶裡,他應該很少從粉絲手裡收到馬蹄蓮,但是匿名送來,他也沒辦法給彆人退回去。

“謝謝,我拿進去就好。”

柏舟一手捧花,一手端著蛋糕碟,朝工作人員輕輕點頭示意,轉身用手肘帶上門。

他從冰箱裡找出一瓶礦泉水喝完,把礦泉水瓶子剪開,加水做成一個簡易的花瓶,再把花束裡的馬蹄蓮一朵一朵地插進礦泉水瓶裡。

蛋糕很好吃,玫瑰味很濃,夾心是海鹽味的,但他隻吃了一點,剩下的都放在冰箱裡,打算分成幾天慢慢吃。

陶竹以前會和他說來曆不明的東西不要吃,但他現在已經沒有經紀人了,和貓咪娛樂解約後,趙聞遠暫時代理助理一職,但因為他不能一直跟組,所以還另聘了一個專業的助理,就住在隔壁2038。

平常沒有什麼大事,他一般不會和助理聯係。隻有拍戲受傷了,或者實在碰到什麼棘手的事,他才會打電話讓助理來一趟。他不喜歡身邊跟著人,他不信任,也不喜歡彆人觸及他的私人領域。

像現在這樣,一個人待在酒店的房間就很好。

外麵下著雨,屋內窗戶窗簾緊閉,暖調的燈光灑落在紙頁上,滿是傷痕的手劃過一行行文字,旁邊是複雜且精細的標注。

雨聲潺潺,柏舟不知不覺地竟睡了過去,醒來時,他側躺在沙發上,身上披著一件陌生的外套,室內不知什麼時候把空調打開了,披著風衣入睡,溫度正好。

這個房間的鑰匙隻有趙聞遠有,柏舟也理所當然地以為是趙聞遠來過,並沒太在意,隻是起身時聞見一股若有若無的熟悉香氣,仔細去嗅,卻又消失不見了。

他把窗戶打開一個狹小的縫隙,好像是從外麵傳來的,雲銷雨霽的氣味。

很好聞。

可是心口卻格外沉悶。

柏舟不願多想,把外套疊好放在沙發一邊,收好劇本,打算去劇組看看。

去時正好碰見溫年,溫年看到他很驚訝似的,欲言又止,柏舟沒興趣知道他想說什麼,也沒主動問。

到了劇組,陳導首先和他說明了明天的戲至關重要,是電影最大的情緒爆發點之一,表達卻非常含蓄,所以演員的演技功底必須到位才行。

今天雨大,拍攝器械收得很急,吊臂之類的塞在收納箱裡也不知道磕沒磕著,陳導派專員檢查過了,但一直沒有回複,大群裡一問,才知道負責檢修的專員發燒請假回家了,技術組連夜進行檢查維護,沒發現什麼異常。

但吊臂沒有傷在機械活動結構,而是底座壞了,時間太晚,技術組沒來得及實地監測,第二天又匆忙布置實景攝影棚,這場戲至關重要,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提著一口氣。

當“岑暄”出現在綠蔭冉冉的街道上,輝煌的陽光似乎變得蒼白而絕望,他仰頭看著刺眼的天空,看著不公的命運,苦難在他身上留下了永不磨滅的痕跡,淤癍滿身,累累傷痕,烏桕樹上蟬鳴不已,風吹過,帶走塵世的喧囂。

特寫鏡頭精準地捕捉到了柏舟臉上的每個微表情,每一塊肌肉的痙攣和顫唞,緊蹙的眉心刻下深深的溝壑,長睫在烏青的眼窩落下一片無法驅散的陰影。

他對極力想要挽救他的醫生說:“我儘力了。”

“你也是。”

“我們都放過彼此吧。”

他在原台詞的基礎上加了後兩句,張導沉浸在悲苦的氛圍中,甚至忘了喊cut。

劇組的工作人員紛紛被柏舟帶入了戲,神情怔然,有的偷偷抹起眼淚,更有甚者直接哭出聲來。他們一路陪著“岑暄”走來,陪他經曆“岑暄”的頑劣,“岑暄”的貪婪,“岑暄”的罪惡,“岑暄”的追悔莫及卻走投無路……每個人身上都有“岑暄”的影子,在深愛的人麵前,每個人都曾做過錯事。

但岑暄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留給他的隻有那條埋葬過他愛人的河流。

柏舟應付完導演,到休息區休息片刻,很快又投入新一條的試演。

吊臂緩緩移動,柏舟和老戲骨同台競技,氣勢上絲毫不弱,情緒剛好,溼潤的睫尾凝出一顆晶瑩的淚珠,和所有瀕死的生物一樣,代表著對世間最後一絲留戀的凝結和消散。

他正要說出台詞,突然聽到一聲細微的響動,鬼使神差地向後看去,那顆淚珠被拋灑在半空中,悄然劃過一道美麗卻黯然的弧線。

“砰!”

柏舟被重重地砸到地上,能感覺到後腦一片潮濕,卻感覺不到疼痛,他平靜地閉著眼,就像是陷入了一場安穩的長眠。

周遭一片兵荒馬亂,嗡嗡嚷嚷的,很吵,但漸漸地,他再也聽不見這些吵鬨了。

他以為他會失明,吊臂砸掉來的時候他的眼睛直接看不見了,之前也有過這樣的情況,他的眼睛不好,很脆弱,複出後又常常是一個人獨居生活,要是失明了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還好是失聰。

接到診斷書的那一刻,他真的是這樣想的。

其實也無所謂,聽不見也就聽不見了,趁現在言語能力還沒有出現明顯的障礙,把這部戲收個尾,差不過也該結束這段磕磕跘跘的演藝事業了。

他們總說他很有天賦,現在看來,他還是沒有那個福分。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柏舟如今很能接受這世上的一切意外,就算這場事故要了他的命,他也不會帶著任何遺憾離開。死亡對於他來說是一份觸手可及的幸福,苦難和災禍更是他的老朋友,他一點都不擔心自己老了以後聽不見該多麼孤單,他不覺得自己能活到老的那一天,而且就算聽得見,他也一樣孤單。

他在病床上躺了一天,他想給趙聞遠發消息說明他失聰的情況,但他緩緩環視一圈,沒有找到手機。

病房被人從外麵直接打開,柏舟正躺在病床上,望著天花板百無聊賴地發呆。他的世界從來沒有如此安靜過,他甚至覺得有一絲慶幸。

過了很久,他在注意到病床邊站了一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也是一身病號服,身上密密麻麻的針孔,青紫交加的淤癍和瘦削的身形,讓人認不出這是當年矜貴高傲的楚大少爺,當年玩弄他之後又無情拋棄的紈絝子弟。

他怎麼了呢。

落魄了?沾染毒品了?還是生病了?▽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其實都和他沒有什麼關係。

柏舟平靜地收回目光,繼續凝望頭頂潔白的天花板,好像虛空之中藏著某種終極的秘密。身邊是曾經棄他如敝履的男人,門外是心急如焚的溫年和導演組,他不想看他們的神情,也讀不懂他們的唇語,過了一會兒,他垂下眼眸,看著手腕上那條失而複得的紅繩。

他終於想起來了,這條紅繩是從哪裡得來的。

這是他的前夫以前給他紮頭發用的,現在已經用不上了。

第50章 愛恨與遺忘

由於腦部遭到重創, 腦損傷嚴重,除了耳聾,病人還伴有逆行性遺忘、頭痛、頭暈、失眠等症狀, 幸運的是,在那麼凶險的撞擊下,柏舟沒有直接成為植物人。

柏舟沒有公司,隻有自己的一個小小的工作室, 賠償協議是溫年代表他去談的,現在還沒有商討出具體的方案。

柏舟重傷的消息被第一時間封鎖了, 但醫院仍有許多目擊者,柏舟早已是紅透大江南北的影帝,哪怕失聯兩年, 也還是有不少人認出了擔架上奄奄一息的傷患,不少人在廣場討論,大粉哪裡還坐得住, 離得近的直接就飛奔到市中心醫院來了。

但這些和病房裡的人都沒有關係。

思考對於現在的他來說是一個很重的負擔,單單是躺在病床上, 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他就已經覺得頭痛欲裂,他動不了,肢體不聽使喚, 頭上纏滿了紗布,他的頭發全部剃掉了,後腦縫合了好幾處, 複雜的線纏在上麵, 監測著腦電波的動勢。

他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卻做不出任何表情。

所有人都被攔在外麵,隻有一個人站在他的床邊,好像天都塌下來了一樣,他聽不見他的哭聲,卻能看見那張被淚水淹沒的臉,他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可是他聽不見。

他用了很久時間去回憶這個人的名字。

——楚子鬱。

“嗬……嗯。”

柏舟張開嘴巴,呆呆地發出一點聲音,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喉嚨在輕微地顫動,可是他聽不見。

這種感覺……很怪異。

他看著被這點動靜嚇到的楚子鬱,心中百感交集。他想從他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他想阻止他叫醫生,他想拒絕楚子鬱的探視,可是他現在什麼也辦不到。

他隻能闔上雙眼,不去看他滿臉淚痕和顫唞的唇。

很長一段時間,他隻能注射營養劑,吃一點點流食。

楚子鬱整天以淚洗麵,好像他馬上就要歸西似的,如果他能聽見他的哭聲,一定會覺得很吵,但他現在什麼也聽不見,閉上眼睛,就能假裝楚子鬱不在這裡。

楚子鬱說的所有話他都聽不見,但唯獨有一句,他發著呆,莫名其妙地就讀懂了那一句唇語。

他問他,是不是還怨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