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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在柏舟鬢邊,柏舟放下書,緩緩抬起手,趙聞遠以為他會把花打落,柏舟偶爾會有情緒失控的時候,毫無征兆,非常難辦,但這時他隻是將花取下來,湊近花蕊,垂眸深深地嗅了嗅。

柏舟回應他的時候不多,每次卻都讓他很受觸動。他看著那朵盛放的海棠,恍惚間明悟了什麼似的,神色有一瞬間的了然,之後又複歸於茫然。

“是啊,開得真好看。”

他抬頭,看了趙聞遠幾秒,目光冷冷的,沒有什麼感情,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嘴唇翕動了一會兒,卻隻說出一句:“謝謝你。”

很客氣,很疏離,趙聞遠用一年的心血換來了這三個字,可他竟然覺得很值得。

枯木逢春,涸魚及雨,海濱小鎮的春天總是很溼潤,熬過了漫長嚴冬的草木會被掌管春季的東君垂憐,有命無運,有花無實,人們總是想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祈求上蒼保佑世事能有一個完美的結果,哪知無常便是尋常,無果便是結果。

柏舟合上書,拿起平日裡趙聞遠修理花草用的剪刀,將衰草一把把地剪掉,直到下巴的長度,滿身都是頭發,他脫下厚重的外套,走到花圃裡,呼吸清新的空氣。

他好像也在生長,不是骨骼,而是魂魄,曾經殘缺的地方結了疤,掉了痂,隻留下淡淡的痕跡,雖然無法彌補,好在不再傷痛。他抬頭仰望蔚藍如海的天空,明%e5%aa%9a春光落在臉上,他久違地感受到一陣溫暖。

“外麵風大,小心感冒了。”

趙聞遠拿了一件薄外套出來,動作輕柔地披在柏舟身上,他比楚子鬱高一些,和柏舟的身高相當,體型卻鍛煉得比柏舟強壯很多,輕易地就能將柏舟攏住,仔細扣上羊毛鬥篷的暗扣,拍拍衣擺,甚至大膽卻又小心翼翼地去挽柏舟耳後的發。

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他的付出不是徒勞,柏舟還是捱過來了。

“嗯。”

柏舟點頭,指著沙灘上覓食的海鳥:“那是海鷗嗎?”

好像小孩子發現新大陸一般,他的眼神中終於透露出些許光亮,他以前沒有見過海鷗,來到這個小鎮上,他也極少出門,不曾注意過沙灘上有沒有飛鳥。

“是的,它們是候鳥,冬天的時候飛走了,現在天氣暖和了,才飛回來。”趙聞遠收回目光,注意到柏舟露出來的右手手腕,心中一痛,又怕柏舟發現,於是拉著他奔往潮起潮落的沙灘。

他們的小屋地勢稍高,從這裡曲曲折折地下幾十階石階,柏舟身體不好,跑得慢,跑幾步就氣喘籲籲的,趙聞遠放慢腳步,卻不停下來等他,他知道柏舟不願意讓他等,不想掃柏舟這難得的興。

沙灘的海鷗不怕人,甚至飛到柏舟身上撲棱翅膀,用尖銳的喙啄他毛茸茸的帽子,趙聞遠怕它啄到柏舟,就撲過去假裝驅趕,柏舟卻伸出手讓海鷗停在手上,像一個剛拿到獎狀的孩子興衝衝地給家長炫耀:“海鷗!”

那海鷗見柏舟沒有食物投喂它,在手上站一會兒就撲騰翅膀飛走了,柏舟臉上微薄的笑意突然黯淡下去,趙聞遠還沒來得及安慰,就看見他跌跌撞撞地往海浪翻湧的方向跑去,單薄的馬丁靴陷進潮濕的沙灘,陣陣海浪淹沒他的腳踝,他朝著遠走高飛的鷗鳥揮舞雙臂,臉上又露出趙聞遠熟悉的哀惶:“飛走了!”

趙聞遠跟著跑過去,伸手把柏舟緊緊地抱進懷裡,這是一個不帶任何纏綿意味的擁抱,他隻是想成為一棵樹,一塊大石,一所房子,隻要能夠讓柏舟安穩地棲息,什麼都好,什麼都不重要。

“讓它飛走吧!”

“我沒有翅膀,追不上……”

“讓它飛走吧!不要追了!你的鞋襪都濕了!回家吧!”

柏舟艱澀地哽咽起來,可是沒有眼淚從眼眶裡流出來,他沒有推開趙聞遠,也沒有靠在他的肩上,過了很久,他回頭看向海鷗消失的方向,海天一色,所有的一切歸於茫然。

他突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伸手,朝著海平線的方向揮了揮,像是一場告彆。

和過往所有的一切。

“回家吧。”

他看向趙聞遠,眼眸裡的茶色淡淡的,似乎煥出些光亮。

家,那個被稱之為家的存在,從A市城市邊緣的棚戶區到市中心的頂級公寓,再到如今簡陋卻溫馨的海濱小屋,他好像終於找到了落腳的地方,像沒有翅膀卻也無法降落的風箏,終於有了一條枝椏願意接納。

他看著趙聞遠,看著趙聞遠背後的天空和木屋,忽然展顏笑了起來。在陽光的折射下,趙聞遠看見了他眼角晶瑩的淚花。

——

三月十九日上午九點整,溫氏醫療特種生物實驗室。

溫垣博士拆封一劑新的靶向藥物,抽開針管,注射進實驗體的靜脈。麻醉床上的男人無意識地動了動手指,那條手臂上全是針眼,青青紫紫地泛著傷,化學藥物和電擊治療沒有絲毫作用,用時一年研發出來的特效藥依舊收效甚微。

紀寧坐在實驗室外,麵無表情地處理著楚氏集團的相關工作。紀家是實體企業家族,但紀寧小時候很長一段時間都住在楚宅,耳濡目染,大學和碩博都讀的金融。

楚子鬱的母親叫紀燕,是紀寧的姑姑。

紀寧對這個表哥沒什麼好印象,但是楚氏集團百分之七的股份實在是太誘人了。

他以前覺得楚子鬱是個瘋子,現在看來倒是個蠢貨,炒作些亂七八糟的緋聞,平白無故地白送人家產,還把自己折騰成這個鬼樣子,毫無意義的事,他乾了個遍。

每周楚子鬱會來進行三次治療,說是治療,其實就是人體實驗。他不明白為什麼需要楚子鬱來完成這項工作,他是有多等不及,才要在藥物試行階段冒這麼大風險來配合實驗?

這些精神類藥物研發實驗,搞不好是會死人的,要是出了什麼差錯,腦子壞掉也是常有的事。

“嘁。”

紀寧叉掉文件夾,看見熟悉的電腦桌麵,秋千上的人笑得燦爛,微風吹起他烏黑的長發,像籠上一層輕盈的流雲。

最近接收的文件裡,有一個沒有任何標注,文件名隻是一個簡單的13。

這是他們分開的第十三個月。

文件裡是對柏舟日常生活起居極其詳細的記錄,詳細到包括柏舟夜裡何時起床上了個廁所,白天裡的情況偶爾附有幾張照片,桌麵上的人清瘦了很多,剪去了長發,這個天氣,應該是比較暖和了,他還穿著厚厚的羊毛外套,瘦削的臉頰微微凹陷下去,但有時候笑起來,能看見唇邊淺淺的梨渦。

第45章 又春夏秋冬

透過實驗室窄窄的窗, 楚子鬱望見夜空中一彎朦朧的月影。他穿好對襟的衣裳,寬鬆的宋製常服遮住了全身的過敏反應,隻是臉上依然泛起可怖的紅斑。

“建議治療頻率改為一周一次, 否則你的身體負荷過度,治療過程中容易發生意外。”

溫垣博士將實驗數據整理好,發給楚子鬱的助理。他為楚子鬱的身體考慮,可惜楚子鬱並不領情:“你隻需要負責儘快將靶向藥物研發出來, 其餘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溫垣博士不讚同地看著他:“我不明白。”

“是吧。”楚子鬱沒有看他,也沒有看複雜精密的實驗數據, 而是望向窗外,那個缺失了大半的月亮,“我曾經也不明白。”

他曾說, 他和柏舟有緣,不過是和路邊貓狗一樣的哄騙,但最終這個讖言卻應驗了, 有緣無分,他們之間隔著無比遙遠的鴻溝。

他一直以為, 隻要他能一直哄騙住柏舟,隻要柏舟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隻要柏舟一直深愛著他,他們之間就沒有跨不過的坎,可是他錯了。

和他在一起, 柏舟像一件消耗品,內裡被一點一滴地腐蝕殆儘。他不甘心,想通過細致入微的嗬護來挽留柏舟身上流逝的溫暖與生命, 可是他竭儘全力, 最終卻無計可施, 他能把柏舟從天台的護欄上救下來一次,卻不能寸步不離,次次都把他救下來。㊣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一想到柏舟會橫屍街頭,他寧願先死的人是他自己。

如果他能死在實驗室裡,就算柏舟走運。

如果他能治好這個病,他一定痛改前非,洗心革麵之後再站在柏舟麵前。

如果他治不好這個病,卻又沒死在實驗室……

最好不要有這種可能。

——

同樣的月亮,同樣的月光,柏舟正坐在石階上,裁開棕櫚綠油油的寬大葉片,學著趙聞遠的動作給花圃裡的花盆編織花籃子。

趙聞遠編一下,他就編一下,學得很認真,一遍就會,第二遍就不需要看趙聞遠的步驟,越來越熟練,兩人手指翻飛,很快就編好了花圃裡需要的花籃。

在比誰編得多之前,趙聞遠悄悄勻了幾個給柏舟,柏舟晚上眼睛不太好,也沒有注意到,他的手受過傷,右手的動作稍微有些滯緩,但他已經儘力編到最快了,最後數的時候,柏舟驚喜地發現他比趙聞遠還要多一個。

他揉揉酸痛的手指,又揉了揉乾澀的眼睛,高興地說了句:“都編好了。”

然後又說:“我困了。”

趙聞遠點點頭,將花籃一個個疊起來收好,拉著柏舟的左手,將他從石階上半抱起來,拍拍他的衣服:“快去休息吧,很晚了。”

“嗯。”

柏舟將花籃抱進屋子,抬了抬唇角,扯出一個漂亮的微笑:“晚安。”

也許是因為剪掉了多餘的頭發,最近柏舟的短發上又有了些烏亮的光澤,回眸時發尾輕甩,在空中劃過一道流暢的弧線。

朦朧的月光在他瘦削的臉上映下清冷的陰影,趙聞遠連忙移開視線,不敢多看:“晚安。”

屋內一陣聲響,吱呀一聲,柏舟關上了臥室的門。趙聞遠終於望向柏舟半開的窗戶,那扇不再緊閉也永遠不會為他敞開的窗戶,心裡默默歎了口氣,回到房間,打開電腦,照例進行今日的情況記錄。

今天早上七點,柏舟起床,早餐喝了豆漿,吃了香菇包,八點鐘去海邊撿了貝殼。

有些貝殼碎掉了,但依舊很漂亮,柏舟把貝殼的殘片撿起來,用小刀細細地鑿出不規則的洞,再用麻繩把殘片係成一條條貝殼弧鏈,掛在客廳和臥室裡。

客廳很小,放了一張綠色的沙發,一張茶幾,一副靠窗的桌椅,一個飲水機,就已經滿滿當當,連電視都沒有。客廳裡沒什麼裝飾,那串貝殼的出現讓這裡終於有了家的感覺。

趙聞遠寫到這裡,停頓片刻,把最後一句給刪掉了。他不想讓楚子鬱找過來,最好那個實驗永遠也不要結束,這樣柏舟就能永遠安穩幸福。

他曾經想帶著柏舟遠走高飛,但柏舟身體不好,不能找太偏僻的地方,可如果不去偏僻的地方,楚子鬱發現柏舟不見了,遲早會找過來,到那時他就沒法陪在柏舟身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