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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落在車頂,沙沙沙作響,仿佛洪夫人夜起時,被褥衣衫摩挲發出的聲音。那時候,她總會撅撅嘴撒嬌,洪夫人便輕拍她的後背,柔聲哄著她睡去。

阿娘的軟語呢喃,曾令幼小的她,能迅速安心入睡。

張小娘子深吸一口氣,抬手抹去臉上的淚水,恢複了沉著冷靜,吩咐車夫回府。

回到府裡,張小娘子將所有的仆婦小廝都叫到了花廳,簡明扼要道:“府中不能用你們了,你們自行出府找生路。你們在府裡多年,我也不會虧待你們。貼身的東西你們自己帶走,身契還給你們,每人兩貫大錢的盤纏,一袋口糧。再多,就沒了。”

仆婦小廝彼此麵麵相覷,目露驚惶。

洪夫人相信水至清則無魚,平時管家鬆散,並未太過計較。張小娘子知曉他們身邊有積蓄,比起臨安城的普通百姓日子還要好過。

若被官府抄了家,他們中的管事要被衙門帶去問話,說不定還得下大牢。其餘的下人,會被重新發賣,一個大錢都拿不到。

張小娘子沒空與他們傾訴衷情,厲聲道:“快點,不然就沒了!”

畢竟在清河郡王府伺候多年,他們也算有些見識,知道府中出了大事,不敢再多問,忐忑不安上前拿了身契錢糧離開。

貼身婢女梧桐跟著洪夫人他們一起離開了臨安,曾經賓客盈門,熱鬨盈天的府裡,隻剩下了張小娘子一人。

李光派來的粗壯婆子與漢子,默默跟在她身後,在青河請郡王府裡轉了一圈。

雨滴從瓦當滴落,天一片霧蒙蒙。茶花的濃綠葉片,被洗刷得水光盈盈。

臨安的天氣總是這般令人彆扭,張小娘子一時分不清,如今究竟是深冬還是初春。她趕不及傷感,婆子已上前稟報:“小娘子,當鋪錢莊的東家來了。”

張小娘子說了聲請,抬腿朝花廳走去。

明州府與紹興府的大錢莊與大當鋪東家,陸陸續續進來花廳,彼此見了禮坐下,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

張小娘子鎮定自若,道:“諸位來到這裡,想必你們已經提前知曉,我請諸位的來意。不知諸位的錢財,都準備好沒有?”

明州府最大的海商馬東家遲疑了下,道:“小娘子,清河郡王府要變賣典當家產,這般大的事情......算了,我就不拐彎抹角了,錢財是沒問題,關鍵是,我們拿了清河郡王府的寶貝,可能走得出臨安城?”

張小娘子掃過屋內坐著的一群老狐狸,微微笑道:“你們走南闖北,甚至遠走番邦,見多識廣,我就不班門弄斧了,講那些富貴險中求的大道理。走這一趟,你們能得兩成利。兩成聽起來是不多,但清河郡王府的庫房裡,可有好些貴重稀奇的寶貝,平時你們拿著錢財也買不到。”

馬東家嗬嗬笑起來,道:“小娘子厲害,在下自愧不如。不過,小娘子為何要現銀?另,在下看中了府上的好些田地,尤其是在明州府的地,在下是明州府人,照看起來也方便。明州府的地,在下都買了。”

張小娘子道:“為何要現銀,到時候你們便能知道究竟,請容我先賣個關子。田地不賣,一畝都不賣。馬東家彆想田地,且這些田地你拿在手中,並沒任何好處,說不定反倒會給你帶來災禍。”

馬東家愣了下,若換作彆人這般說,他定會懊惱婦人之見,信口齒黃。如今他坐在曾經顯赫一時的郡王府,他忙噤聲,絕不多提半句。

張小娘子也不怕他們走漏風聲出去,江南這群買賣人,向來奉行悶聲發大財,在利益麵前,自不用她多叮囑。

時辰不早,張小娘子領著他們前去了庫房。包裹著鐵的厚重庫房門上,沾著已經乾涸的血漬。

張小娘子拿了把鋒利的斧頭,雙手舉起,大聲吆喝一聲,朝著鎖劈去。

饒是他們見慣了世麵,此時都楞在了那裡。馬東家嘴張了張,結結巴巴地道:“小娘子,你這是......”

鎖被劈開了,張小娘子喘著氣,提著斧頭,輕描淡寫道:“大伯的賬房管家不肯交出庫房,不知他們是想要私吞,還是其他緣由,藏著鑰匙拒不交出來,說要死守住庫房。既然他們要死守,我就將他們劈死了,沒了鑰匙亦無所謂,鎖反正也可以劈開。”

眾人想到大戶人家的那些豪奴,再看向門上的血漬,比起之前,神色中更多了幾分小心翼翼與恭敬。

嬌嬌俏俏的小娘子,竟然也是個女羅煞!

張小娘子將他們的反應看在眼裡,將庫房大門推開,指著裡麵裝得滿滿當當的寶貝,乾脆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眾人抬眼看去,屋子裡的架子上,擺著各種匣子卷軸。名貴藥材的藥味,波斯大食的濃鬱香氣,絲絲縈繞在鼻尖。

馬東家咽了口口水,問道:“張小娘子要如何交易?”

漢子與婆子一起忙碌,搬了案幾到門口,擺了一摞冊子筆墨紙硯在上麵。

張小娘子指著冊子,道:“冊子上麵的貨物,都寫上了價錢。貨物分門彆類擺在櫃子上,你們自己對著去選就是。不講價,選好了點數,你們付清錢,拿走就是。”

眾人忙上前,各自拿了冊子,打開看了起來。他們做慣了買賣,隻看幾行,心中便有了底。

張小娘子沒打誑語,若貨物成色皆上佳,按照她賣出的價錢,他們要是不急著等錢用,留在手上等待時機出手,能賺上數倍十倍也不止。

從下午忙碌到天明,庫房終於空了。馬東家等人留下一筐筐的金銀錁子與銅錢,拉著大車小車的寶貝離開。

剛喘了口氣,婆子上前道:“小娘子,門外來人了。”

張小娘子顧不得歇息,用涼水洗漱了下,灌了盞濃茶下肚,指揮婆子漢子,抬著錢框與幾張長案,到了清郡王府大門前。

朱紅色的大門,徐徐開啟。張小娘子走了出來,迎著眼前齊刷刷看來的目光,麵上揚起了笑容。

雨停了,遠處的天,碧藍得仿佛是一塊寶石,熠熠生輝。

張小娘子呼出口氣,揚聲道:“大家排好,每張長案後都能領錢,都是一樣。你們一個個來,不要爭不要搶。”

發錢啊!

等於是天上掉餡餅,這個消息放出去之後,本來沒人肯信。

後來,他們轉念一想,跑一趟又不費事。若能領到錢,那可是意外的驚喜。

餘阿五與田阿土擠在了最前麵,他們整個村子的人都來了。

經過了上次買賣糧食的事情,再聽到是清河郡王府,他們想都不想,在天不亮就出發,進城來到了以前經過,卻從不敢停留的清河郡王府。

張小娘子宣布了規矩,每人能領五十個大錢。若是女戶,能領八十個大錢,孤寡老人或家中有兩個以上女童者,與女戶相同,皆領八十個大錢。

按著戶帖上的人口發放大錢,金銀錁子多,若銅錢不夠,一個村子的人排在一起,回去後再各自分。

消息傳出去,清河郡王府門前,被擠得水泄不通。

福寧殿裡,則鬨得不可開交。

朝臣們鐵青著臉,義正言辭道:“太後娘娘,張俊丟了襄陽,還意欲收買民心,實屬居心叵測!”

“早就該將張俊府裡圍起來了,李相,你一直攔著,莫非早就知曉了此事?”

李光不客氣道:“張俊丟了襄陽,你若有本事,就親自去將襄陽奪回來!禦史台的禦史聞風而奏,何時變成了空口白牙含血噴人!”

邢秉懿板著臉,問道:“張家其他人呢?”

刑仲忙上前道:“先前大理寺的人前來回稟,說是張二郎畏罪自儘了。屍首照著規矩,埋在了大理寺牆根下。”

邢秉懿眉頭緊皺,問道:“那張二郎可有招供?”

刑仲支支吾吾說不清楚,邢秉懿瞧著他的神色,心裡便有了數。┆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禦史趁機道:“太後娘娘,且不提張俊是否有罪,如今清河郡王府的案子尚未查明,張氏卻在急著轉走不義之財,定要趕緊製止此事啊!”

想到清河郡王府的萬貫家財,許多朝臣都坐不住了,爭先恐後諫言,要將張氏其他人帶回衙門問話。

官兵氣勢洶洶來到了清河郡王府門前,揮舞著佩刀吆喝道:“散開,都散開!”

等著領錢的百姓見到這群凶神惡煞的官兵,不知道他們的來意,側身讓開了一條道。

官兵來到了大門前,看到門口空了的籮筐,以及剩在筐子裡的大錢,眼都看直了。

好手筆!

堆成山的真金白銀,居然眼不眨就散了出去!

張小娘子起身,問道:“你們來有何事?”

禁軍班值以前與張小娘子打過照麵,彼此尚算熟悉,說了來意,“還請小娘子見諒,叫上大郎隨我一起,前去衙門問話。府上的這些錢財,必須封存好,待查明案子之後再處置。”

張小娘子還未出聲,排在最前麵的人,見馬上錢就要到手,卻一下沒了,頓時不滿叫嚷了起來:“張小娘子仁義,要將府裡的錢財分給百姓,關你們什麼事!”

“是啊!朝廷一次次加賦稅,那些奸商低價收糧,高價賣糧都不管。張小娘子可憐我們這些百姓,行善積德,朝廷卻要攔著,這是哪來的道理!”

“滾開,朝廷的走狗滾開!”

人群中有人罵起來,其他人很快跟著一起,罵聲響徹天空。

前來的官兵,哪怕手上拿著刀,麵對著憤怒的百姓,也萬萬不敢貿然動手,隻能灰溜溜離開,回去搬救兵了。

張小娘子深深施禮,道:“你們快些,將錢都領走。不然,等下我得被投入大牢,這些錢都要被朝廷收走了。”

排隊的人一聽,趕緊上前,領了錢興高采烈離去。

朝廷的禁軍班值全部出動,加上府衙的所有官兵,浩浩蕩蕩朝著青河請郡王府前而來。

張小娘子身邊的筐子裡,隻剩下了薄薄的一層。她對著忙碌了一整夜的婆子漢子道:“你們辛苦啦,這些你們拿去分了吧。”

說完,她則抬起手理著發絲衣衫,麵上帶著視死如歸的笑,緩緩走向了禁軍班值宿衛使楊存中,道:“楊宿衛使,我阿娘大哥他們,早兩天去走了親戚,恰好不在,府裡就剩下了我一人。要抓,隻能抓我了。”

以前楊府與清河郡王府也有往來,張小娘子與族妹楊臻娘交好。楊存中聽到張大郎他們不在,心裡便清楚他們肯定是逃了,神色複雜望著張小娘子,道:“上麵有令不得不從,得罪了。你阿娘大哥他們,還請仔細交待究竟去了何處,好一並傳回衙門問話。”

拿了錢留下來看熱鬨的百姓,有那聰明的,頓時察覺到了不對勁。

“這是要抓張小娘子!進了衙門牢獄,哪怕沒犯事,先用一通刑,活著出來就隻剩下半條命了。”

“張小娘子將錢分給了我們這些窮人,那些貪官就拿不到了,惱羞成怒要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