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頁(1 / 1)

陣亡兵丁的屍首之處。

眼下天氣不算太冷,還未曾埋葬完的屍首,密密麻麻堆放在一起,令人窒息的氣味,彌漫在空中。

眼前的情形,就算是嶽飛見過無數的慘狀,也不忍猝視。

趙寰靜靜站在那裡,她的半邊臉隱在暗中,半邊臉在淡淡的月輝下,比雪還要白幾分,使得眼眶的紅意尤為明顯。

片刻後,趙寰單膝跪下,因著右手受傷,左手搭上去抱拳,行了軍禮。

趙儉與趙械的屍身,單獨放置在葦席上,周圍放了些碎冰。

趙寰起身走上前,在他們麵前站定,望著他們已經僵直浮腫的身子,深深曲膝福身,行了家禮。

嶽飛心沉甸甸的,走上前拜祭。趙寰讓在一旁,作為親人叩首答謝。

夜裡的風,好似大了一些。嗚嗚咽咽。趙寰的淚,始終沒流下來,風好似在替她哭。

獨輪車候在外麵,等著拖他們去埋葬。趙寰沒多逗留,很快便離開了,好讓他們繼續忙碌。

嶽飛落後一步,走在趙寰身後,低聲道:“每次打仗,無論勝敗,我都很難過,惟願天下太平,再無戰亂。”

“嗯,這是所有人的期盼。”趙寰附和了句,腳步微頓,看著他道:“趙氏一族的男兒們,無論老小,一並被擄到金國。其中趙氏皇子幾十人,我到五國城時,還剩下十多人。他們都是身強力壯的男人。”

她單手比劃了下,道:“五國城的土牆,就這麼點高。因知曉他們軟弱無能,看守的兵丁很鬆散。我當時幾乎不費什麼力氣,將他們全部救了出來。我鞭打著他們,將他們全部趕上戰場。趙儉與趙械,是最後活下來的兩人。他們當時嚇破了膽,哭著鬨著,求我放過他們。”

嶽飛安靜聽著趙寰述說,她好似在說家常般,緩緩道來,道出她的怒其不爭與憤怒。

“在白溝河,我遇到了完顏藥師,那是我真正麵臨的第一場大戰。那一戰,死了很多人。我將他們拉到那些屍首邊,讓他們反省,想好了就來告訴我,以後會如何做。否則,我會讓他們永遠去伴著那些屍首。”

趙寰搖頭,無力笑了下,笑容極淡,一閃而過:“到最後,其實他們仍然未能理解。他們是皇子,他們有什麼辦法,金兵那般強大,他們站出來,就好比是螳臂當車。我能理解他們的想法,但絕不同意。迫於我的壓力,他們還是上了戰場。所幸,他們沒太折辱趙這個姓氏,在最後對得起他們前十幾二十年享受的百姓供奉,他們拚了命,與金兵戰到了最後。”

完顏藥師受了重傷,估計活不了多久。嶽飛當時聽到部下提到他,還不敢相信,他竟然被趙寰收複了。

趙寰道:“嶽宣撫,你先前說,人人都盼著天下太平,但天下並不是隻有簡單的盼望,就會太平。退一步不會太平,給歲幣也不會太平,議和更不會太平。隻有你擁有強大的實力,尤其是武力震懾,才能求得真正的太平。”

嶽飛苦笑一聲,道:“二十一娘說得極是,我也是這般認為。官家那邊,他們希望能得到喘熄,先穩定了局勢,再從長計議。無論官員還是百姓,都已經疲憊至極,不堪重負。”

趙寰嘴角譏諷上揚,道:“我就知道趙構會這般,他們總是不忘將大局提到嘴邊,做出來的卻是,一大群人護著一條敗家犬,苟且偷生。可他們不知,百姓沒了他們,才能真正減輕負擔。軍營沒了他們,無需束手束腳,像是眼下的嶽宣撫這般,左右為難。”

嶽飛抬眼看向趙寰,她的目光沉沉,不躲閃不回避,與他對視。

堅持了一會,嶽飛終是敗下陣來,坦白道:“二十一娘聰慧過人,我也無需隱瞞。先前朝廷派我去宜興平叛,我去了之後,金兵已經匆匆撤離。原本我該班師回朝,卻一路追隨,到了此地。”

先前嶽飛來信說,趙構要與完顏宗弼議和,以他的聰明,哪能猜不出金兵的打算。這次他來,不算是違了皇命,也不算是擅自做主,端看趙構會如何想。

趙構肯定不願意嶽飛前來,朝廷那邊的局勢,趙寰所知不多,沉%e5%90%9f了下,徑直問道:“趙構會如何處置你?”

嶽飛神色從容,半點不見擔憂,道:“在決定之前,我就想到了最壞的後果,但我無悔。此次完顏宗弼的兵馬,折損了大半。遼兵死傷近七千餘人,二十一娘的兵馬,死傷近五千。朝廷那邊,”他語氣凝滯了下,苦澀地道:“應當會很滿意。”

趙寰冷笑一聲,說了聲也是。她的兵馬不多,雖說折損較少,對於趙構來說,也算是兩敗俱傷,足夠他高興了。

夜涼如水,月亮漸漸西斜,金星明亮耀眼,難得一見的金星合月。

嶽飛見到天際難得一見的奇景,他抬頭仰望,招呼趙寰一起看去,喃喃道:“東有啟明,西有長庚。”

趙寰與嶽飛並排站著,一起看向天際。星月交互相耀,美麗絢爛。

可惜,在這充滿悲傷的夜晚。

嶽飛無法久留,還有許多事要與他商議請教。趙寰掩了掩衣襟,正要說話,見寒寂身著僧袍,從擺放屍首那邊走來。

待他走到跟前,趙寰打量著他憔悴的神色,問道:“你深夜沒歇息,是從何處來?”

寒寂僧袍上沾滿了泥土,嘴唇乾燥起皮,看上去很是落寞。他雙手合十朝嶽飛見禮,啞著嗓子答道:“貧僧去墳地那邊送了他們一程。”

趙寰默然了下,替兩人做了介紹,道:“寒寂大師放下了宋遼之間的仇恨,一心隻為百姓求得安寧的日子。沒有他們的殊死拚搏,這一仗,很快就結束了,寒寂師父送一程的人,說不定換成了我。”

嶽飛端詳著寒寂,對他肅然起敬,對趙寰更是佩服得緊。

寒寂身為遼國蕭氏,居然能為她打先鋒!

嶽飛定了定神,鄭重對寒寂抱拳見禮,道:“原來是寒寂大師,寒寂大師高義,在下深感敬佩。”

寒寂先前還在與趙寰置氣,見她這時倒不吝嗇誇讚他的功勞,無論她的本意如何,他聽起來照樣很欣慰。

先前趙寰與嶽飛前去探望傷兵,寒寂在一旁也見到了。趙寰未將遼國的傷兵區彆對待,待陣亡的將士,一視同仁。他心中的那點不平,也就消散了大半。

早在嶽飛還是宗澤部下時,寒寂就聽過他的名字,知曉他打仗厲害。宗澤去世後,在杜充手下不得施展,處處被壓製。

杜充被趙寰千刀萬剮了,南邊朝廷還有無數個杜充。嶽飛能來到此地,寒寂深知有多不易,心悅誠服道:“不敢不敢,久仰嶽宣撫的大名,此次一見,實為榮幸。貧僧先前看到嶽宣撫將遼國的將士收斂得當,貧僧替他們道一聲多謝,讓他們能體體麵麵地離去。”

趙寰待他們寒暄完,對寒寂道:“你早些去歇息吧,等你歇好之後,我再找你。”

寒寂暗自瞪了趙寰一眼,她找他,定沒有好事。不是他那點剩餘的兵,就是要讓他去辦差了。

隻開弓已經沒有回頭路,寒寂見趙寰拖著傷還在忙,先悻悻認了。互相道彆,回了營帳。

趙寰對嶽飛道:“嶽宣撫,若是你不忙,我還有些事情要與你商議。”

嶽飛趕緊道:“我得儘快趕回南邊,亦有許多事,要與二十一娘細說。”

趙寰沒再耽擱,念著韓皎還在睡覺,便與嶽飛一起進了他的營帳。

嶽飛向來簡樸,營帳比趙寰的還要小一些,地上鋪著半舊的氈墊。帳內隻擺著一幾一矮塌,案幾上堆著筆墨紙硯以及文書。

營帳裡冷,嶽飛請趙寰在塌上坐了,轉身出去,讓親兵送了紅泥小爐茶水,再點隻炭盆進屋。

親兵很快送了東西進帳,放下後退到帳外守著。嶽飛隨意在氈墊上一坐,將炭盆往趙寰那邊推了推。親自動手收拾了好案幾,擺上茶具,道:“我不懂分茶,平時也極少吃茶,二十一娘莫要嫌棄。”

趙寰瞄見炭盆,她感到有些冷,伸出手去在上麵取暖,道:“我也不吃分茶,隻清茶就好。”④本④作④品④由④思④兔④網④提④供④線④上④閱④讀④

嶽飛意外地看了趙寰一眼,眼神在她左手背上停頓住。

趙寰的手背上,層層疊疊交錯著新舊傷痕,再次受傷的右手,一直垂在身前。

嶽飛收回視線,道:“二十一娘,我聽說你的右手先前就受過傷,再也無法恢複。在軍中經常受傷,我對跌打損傷還算有幾分心得。你的受傷,我可能瞧一瞧?”

趙寰說了聲好,大大方方將右手臂放在了案幾上。她輕輕拉上衣袖,露出受傷之處,道:“就是這裡,傷到了筋骨,很難使上力氣。”

嶽飛端詳著趙寰的右手,除了割傷之外,凍瘡留下的疤痕仍未消散。

她們這群小娘子所受之苦,他不忍問,不忍提。

“得罪了。”嶽飛掩下眼底情緒,手指按向趙寰的手腕傷處。

嶽飛的手指腹溫熱,帶著厚厚的繭。他用的力氣不算大,不小心牽動了趙寰的新傷處,痛得她手臂不受控製顫唞了下。

“對不住,我是粗人,手勁太重了。”嶽飛忙放輕了些力氣,擰眉仔細辨認了下。

過了會,嶽飛收回手,歉意地道:“我以前見到有些人的骨頭錯位,最後沒能接好。以為二十一娘也是如此,便冒昧瞧上一瞧。對不住,二十一娘的傷,我無能為力。”

趙寰慢慢收回手,說了聲無妨:“以一隻手,換那麼多人的性命,值了。這一處傷,換了完顏鶻懶一條命,我也覺著不虧。”

嶽飛早已領略過趙寰的氣度%e8%83%b8襟,此時再替她難過,就顯得小家子氣了,笑著道:“二十一娘是真正灑脫!”

起身到走到角落,從包袱裡取出一瓶藥膏,放在案幾上,道:“這瓶藥膏,二十一娘留著吧,以後抹上一抹。不一定有效用,姑且當做安慰。”

趙寰笑著道了謝,道:“嚴郎中說嶽宣撫的藥膏極好,對我來說正求之不得。”

嶽飛遲疑了片刻,問道:“二十一娘,你當時可害怕?”

“怕啊。你呢,每次打仗之前,害怕嗎?”趙寰也好奇問道。

嶽飛霎時笑得眼角飛揚,重重點頭,道:“我怕得很。無數人的性命交在我手上,實在無法不怕。”

兩人相視而笑,嶽飛從案幾上取了一份文書,翻開放在趙寰麵前,道:“這是此次二十一娘,以及金兵的損傷具體數額。從戰場上收到的箭矢刀具等,已交給了林大文,二十一娘你再仔細過目一下。”

趙寰缺兵器,嶽飛肯定清楚。她看著記錄得工整清楚的賬目,深深欠身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嶽宣撫,隻你全部留給我,此次回去,如何能向趙構交待?”

嶽飛道:“二十一娘過譽了,我隻做了該做的事情。先前瞧著二十一娘的一舉一動,著實令我學到了不少學問。二十一娘待人,待兵,謀略膽識,我皆不如也。這些留給二十一娘,比留在我手上好。至於朝廷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