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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家[民國] 張大姑娘 4269 字 6個月前

人往,他先誇桑姐兒一句好,“好孩子,你比叔叔強!”

倆人跪在靈前燒紙,叔侄倆一個比一個蕭條落魄,跟兩條落水狗兒一樣擠兌在一起,他給紙灰香爐熏的眼睛疼,“桑姐兒,你旁麵一點去!”

桑姐兒裝沒聽見,淚眼八叉地擠兌著他再旁邊去一點兒,巴掌大一點地方,不想動,“你旁邊去一點!”

主事兒的站在棺材後麵直勾勾的看他倆不正好,男正跪叩首,女側跪燒紙點燈,“孫小姐側跪。”

桑姐兒就旁邊挪騰開去,這會兒人已經穿戴好裝棺了,聽主事兒的差遣,“請——孝子正冠!”

王乃寧起身,先幫老太太正冠帽,隻一眼,便花了眼看不清麵目,人死了什麼樣子呢?

愛她的人覺得跟平時差不多,一樣的眉眼,一樣的嘴巴,一樣的麵色可親,跟還活著一樣。

不愛她的人,隻是看著是個死人,一點生機也沒有,麵色青白而顯得猙獰。

王乃寧是前者,他兩隻手撐不住扶著棺材,一碰到那頂帽子就是椎心泣血啊,“娘啊——娘啊——我的娘啊!我的娘啊,我沒見你一麵,你睜眼看看我啊!”

頓足哀嚎,不過一句話,多少遺恨跟缺憾啊!

再看一樣大哥王乃昌,哪裡能恨他呢,至親之間,除了生死以外,無大事。

“哥啊,我的哥啊,你起來啊,起來看看啊!”

主事兒的從不容情,總是見慣生死,世界上好像就應該有這樣的一個人,親手一步步的把生者和死者的聯係,一點點的斷開,“蓋棺!”

老太太七層壽衣,最外一件天青色五蝠捧壽織錦緞,口含金,腳蹬銀,手握玉如意,桑姐兒蹬蹬蹬跑過來,她拿來了老太太平日不離手的煙杆兒放進去,哭著跟主事兒的說,“奶奶平時離不開這個,我給裝滿了煙絲兒。”

“砰”一聲蓋館,屋內便是一陣哀嚎,無論是不是親人還是幫閒兒的,人人痛哭,一應哭娘,大抵這樣的喪事總是能讓人觸景傷情,想起來自己已經去世的長輩親人。

大奶奶跪嚎,她是必定要哭喪唱經的,靈前哭聲要三日不斷,直到下葬入福地,“懷抱玉如意啊,我給我娘哭冥路,哭的冥路明晃晃,我送我娘上西方啊!

懷抱黃金樹啊,我給我夫哭冥路,西方路上人逍遙,珍珠瑪瑙修金橋,金橋底下有金溝,金童玉女領著你走!

我母我夫走到那老母殿,陪伴老母坐蓮台!”

聞者聲淚俱下,無一不愴然,桑姐兒捂著臉,嗚嗚地哭嚎,眼淚淌成一片明亮的光,她不知道有沒有西方極樂,但是她願意相信有,這屋子裡麵每一個人都相信有,這是一種安慰,一種寄托。

讓活著受儘苦頭,吃儘委屈的那些苦人們,去一個安樂的世界。有金童玉女引路,不至於去陌生地方迷路走失,有子孫孝敬的金山銀海供應開銷,坐著蓮花台成佛,在西方老母的淨化下清淨六根,再沒有陽間的那些傷心煩人事兒。

活著的人希望死去的人在另一個世界如此活著,在心靈裡麵找了一個精神世界活下去了。

而活著的人呢,大奶奶哭不完的悲情,“一陣悲涼一陣秋,燕飛還有那回頭時,我娘我夫一去不回歸,我的親娘啊!”

靈前悲戚一片,屋子裡麵跪不開,田有海跪在門檻外,也是一串一串的淚,給王乃寧打的鼻青臉腫的,不敢再到他跟前去,也想給老太太大少爺磕個頭。

王乃寧實在是沒有精力再打他,等人散儘了,他一個人跪在棺材前守著,虛的很,“我打死你——”

伸出來手指點著田有海,“早晚我刀了你!”

田有海這會兒也無精打采的商量,一塊兒長大的,老太太善人還給過他幾頓飯吃,“等出洞子了下了棺,就騰出屋子來吧,我看教堂裡麵不錯,先去住著,後頭跟那洋傻子我說幾句好話,去衙門裡麵縣太爺也當得。”

真是恨啊,這會兒王乃寧恨不得錘開他的腦瓜子看看裡麵裝的是什麼糞,“我錯了,我錯了,都是我的錯啊!”

錯在跟你這樣的人玩到大,上輩子不修,這輩子好大的福氣遇見了你,也不知是不是抱著你老婆孩子跳井了,要債來的,閉口一句話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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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漏夜時刻

桑姐兒睡的時候都夜裡兩三點了,早上五六點鐘家裡就來人了,三天裡九次漿水,一趟一趟的往西南方向送,累的人麻木,閉眼睜眼隻覺得頭昏腦脹了。

王乃寧更是一夜沒睡,陸續本家侄孫在前,後有兒媳侄媳,桑姐兒這個孫女是要壓在最後的。

清晨的濕氣帶著泥土的芬芳,人的感官也無限的放大,哀嚎哭泣在一次次的跪拜裡麵嘶啞,遠處紅日露出一點緋色在連著天際的山林裡,水井處的扁擔“吱扭扭”地撒向菜地。

一氏族人長龍一樣的隊伍緩緩地行進,宋遵循約見雷天生被拒,雷天生拒絕和談,隻提要求。

他昨晚也是一宿沒睡,跟兩地掌櫃的談了一晚上,形勢大壞。今日便趕路回州府回話,等隊伍過去後,車夫才路過猶冒著青煙的祭台。

宋暘穀手裡捏著一顆棗核兒,掌櫃的投其所好的小玩意兒,裡麵微雕青城十景。他掀起簾子往外,看不清前麵的捧杆孝子,收回視線,隻看見一個小孩兒,矮墩墩地跟在隊伍的最後麵,頭上纏著白布,一邊走一邊散開了掖進去,手腳顯得愚笨。

桑姐兒不懂為什麼白布不能打結,一律白色的綁腿,纏腰以及頭巾,隻能一圈一圈掖進去。她自己掖進去的,走到半路就散開了,人又困頓,兩隻手木喇喇地來回拉扯。

最後前麵記不清哪一房的嫂子扭頭怕她跟不上,幫她纏起來了。

草草吃幾口,家裡人都是自己找吃的了,有做酒席的大師傅一律隻給客人做席,凡自家中人,大約是為了孝道而自苦,沒有專門的飯菜。

她掐著一個比臉大的餅子,一半掰開了拿在手裡,一半大口吃著,也沒地方坐,隻站在廳門口看著賬房先生跟王乃寧說話,“二爺,賬麵上錢沒有了,您看——”

一項項花銷,王乃寧看的心驚,不覺才兩日錢就用完了,這還是省著用的,“我再去取,有什麼事情您照應著。”

老太太藏著銀子的,他知道。

桑姐兒抱著餅子跟他後麵去內院,臥房鎖死了,鑰匙王乃寧拿著。

他進去,秋瓜綿延圖後麵有個鑲嵌在牆裡麵的小櫃子,再開鎖,裡麵有個小箱子,存著馬蹄金。

這是祖產,從來隻往裡麵放,不往外取的,桑姐兒跟著他一起坐在炕上,遞給他半個餅子,“吃吧。”

王乃寧接過來大口的吃,他什麼也沒吃,也沒有人惦記著他吃,“桑姐兒,咱們得走。”

“族老們怎麼說?”她把最後一口塞嘴裡,有點渴,但是不想動,臉色慘白的。

王乃寧搖搖頭,靠不上,人家圖的是財不是命,舍財換命,犯不著族裡抄家滅口的得罪那個煞星,王氏族人近千,也沒有多少能臣良將出謀劃策,族裡庇護不了他們,“到時候先搬到祠堂裡去住,再幫著我們起房子。”

“可是桑姐兒,這地方我待不下去了。”要走,必定是帶著寡嫂侄兒一起走的,三代人最後隻有叔侄相依為命。

桑姐兒把金餅子都倒出來,巴掌大一塊兒,一共六塊,她從櫃子裡拿出來針線筐。

看了一眼窗外,“叔叔,咱們得想想,以後的路怎麼走才是,這些是祖宗留下來的東西,你年輕又能乾,有本錢做點買賣,怎麼都有出路。”$$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王乃寧聽她一副大人語氣,心裡驟然一疼,當家主事兒的人沒了,他當叔叔的比尋常還要更疼她,“我要走必定是帶你們一起走的,不然你們怎麼過日子,族老無至親,要是鄉裡看那洋鬼子的眼色欺軟怕硬的,就是再難,我也帶著你們的。”

桑姐兒希冀地點點頭,她也不想待這裡了,不出兩年大概就能抑鬱死,“那咱們哪裡去?”

去哪裡,隻能去山西,王乃寧平日裡走街串巷、招雞遛狗的本領顯示出來了,等夜裡再守靈的時候,先找廚房的飯菜飽餐一頓,商量大奶奶,“去山西!”

大奶奶似乎沒想到要走,她先想到的是不容易,“天高路遠,怎麼去的了?”

大門沒出過幾次的小腳女人,她怎麼也不知道山西在哪裡,她畏懼。

“家裡有騾子,套上車,我會趕車。那邊地處中間,少有戰亂,比我們這裡要安穩。不然幾x時洋人打過來了,咱們沒有好日子過的!”

桑姐兒一心一意要走,大奶奶便沒有話要說了,她是沒有太多主心骨的人,桑姐兒是讀過書的人,她自覺桑姐兒是聰慧有見識的人。

“媽,你等人都散了,悄悄收拾東西,弟弟吃的用的,山西在西邊,冬天比我們冷的快,多帶厚衣服才是。”桑姐兒說完,又去幫王乃寧收拾東西,特意找出來一身青色短打。

那些馬蹄金被大奶奶嚴嚴實實地包起來,四塊縫在王乃寧的衣服裡,後腰圍擋那裡縫了一塊兒,%e8%83%b8口又做了布袋子揣進去兩塊縫死,還有一塊在綁腿上,牢固又不礙事。

大奶奶縫了一宿沒睡,王乃寧拿著剩下的兩塊兒,一塊換了銅板供應賬上支出,一塊兒換了幾塊碎銀子,剩下的串成一布袋銅板兒,銀子大奶奶收起來了,銅板兒一人又分裝了一包零用。

等發葬完,王乃寧立即穿著孝子服去過戶,大印一戳,傳承百年的王家大院兒,自此改名更姓。

雷天生還問起來桑姐兒,他偽善地邀請她到唱詩班,王乃寧麵色沉沉,“走親戚去了,昨天就走了。”

跟大奶奶昨天夜裡就走了,托族裡麵老成可靠的族兄送出城外去了,怕的是以防萬一。

田有海看著王乃寧走,一路追出來,“二爺您上哪兒去,去宗祠嗎?”

“對,去宗祠!”他胡亂答應著。

田有海歡天喜地的,覺得事兒算是辦好了,剩下就看自己的了,“您放心,我必不能忘了你,等兩天我就給你謀個好差事。”

哪裡想到王乃寧好腳力,不過一下午便追上了桑姐兒,族兄還沒走,等他來接人才放心,“你們這一支分出去了,咱們一筆寫不出兩個王字,族長說了,要是山西那邊不好待著,便再回來!”

又拿出來湊的一籃子吃食,“這是族裡給的,沒幫上你們忙,此去一彆經年——”

說到此處,王乃寧砰的跪下叩首,大奶奶忙推著桑姐兒去跪謝,滿眼淚光。

此去一彆經年,背井離鄉,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若是富貴不歸故鄉,便是錦衣夜行。若是貧賤而不能歸,那便是客死異鄉為異鬼!

騾車悠悠地前行,黃煙漫道的黃昏下遠去的是故土,桑姐兒現在跟宋暘穀一樣,一身天青色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