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道。”
隻這一句話,便堵住了白雲歇的勸解。
鳳凰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麼,她想象不出離開昆侖的生活會是什麼樣,更無法接受樹妖的死亡。
她不知從哪變出一根紅羽遞過去:“照顧好我的樹。”
隨後也不管白雲歇有沒有答應,自顧自地回去找樹妖。
在她常呆的地方,有隻妖蜷成一團,白發亂糟糟,像某種孱弱的小動物。
江如練傾身,輕柔地替她將頭發順至耳邊。
“我要和你說點事。”
“嗯?”小動物幾秒就醒了。
見她強撐著精神聽自己講話,江如練扯了扯嘴角。
她用毛毯把自己的樹裹得嚴嚴實實,開始絮叨:“人族壞心眼多,你彆輕信他們,要是實在無聊,就使喚白雲歇給你帶書來。”
然後又把成色極好的寶石塞進樹妖被窩裡:“這些送給你。”
心忽地跳快幾分,樹甚至來不及收好東西,急忙去抓江如練的衣袖,追問:“為什麼?”
江如練眉眼中儘是笑意,滿溢了出來,參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她說:“因為快到妖族的望舒節了,這是禮物。你再等等,明天就可以看日出……”
樹妖不想睡,但困意如大山般傾壓下來,連眼皮都沉得睜不開。
這一覺太不安穩,以至於她醒來時還恍然覺得自己仍在夢中。
她的確見到了江如練所說的日出。
漫天浩蕩的朝霞向著天邊滾滾鋪開,如燃燒的火。
一輪圓日懸在其中,所照耀之處無數的飛鳥仰頭啼鳴。
樹僵坐著,暖陽驅散了寒氣,可她仿佛墜入寒天雪地裡。
血液裡生出冰淩,每一次呼吸都刺痛骨髓。
她連白雲歇是什麼時候來的都不知道。
半響,樹妖垂下眼睫,輕聲道:“我沒有見過這樣的朝陽。那應該是鳳凰火。”
她不會認錯,無數個寒夜裡,她曾抱著火光取暖,和江如練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她臉上沒什麼表情,聲線卻帶著顫:“寒澗缺乏靈氣,鳳凰火燒不起來,所以她把自己點燃了,對嗎?”
“……”
白雲歇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也就這一個月,她說不出話來的時候居多。
樹妖的身形漸漸消失,隻丟下一句:“我想自己呆著。”
在離開之前,白雲歇回頭望了眼,下雪了,天地間蒼白一片什麼都看不見。
昆侖拒絕了外人的窺視,陷入沒有休止的緘默中。
魔災就此消失,一場暴雪掩埋了斑駁的土地。村莊不在,竹林連粒種子都沒留下。
樹妖守著自己新長出來的枝芽,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或者說,她在期待什麼?
她好像做了一個荒謬的夢。
夢裡天邊飛來一隻鳳凰,在荒涼寂靜的昆侖安了家。
從此風雪聲中有了風鈴響,凍土生長出脆嫩的芽。
她被妥帖安放在每一個寒冷的夜裡,懷中抱有烈火。
她想留她在自己身邊再久一點、更久一點……
可到頭來什麼都沒改變。
昆侖還是渺無人煙的昆侖,她還是不老不死、不移不變的神木。
再也不會有一隻鳳凰穿過風雪,為她銜來春花了。
“叮——”
風搖動枝椏上掛著的貝殼風鈴,一聲又一聲。
樹妖凝眸,這反而提醒了她,自己並非一無所有。
身下這棵不死木是她的妖身。
都說昆侖的神木可活死人、肉白骨,江如練對此不屑一顧。
敢因此窺視神木的,無論是妖還是人都被揍了個鼻青臉腫。
樹從未承認過,可她知道這並非空%e7%a9%b4來風的傳言,而是確切的事實——
她的妖丹是天地間唯一的長生方,能凝魂化形、起死回生。
她閉上眼,將手探進自己的妖身內。輕輕一撈,夠到了一枚滾燙圓潤的妖丹。
隻刹那,神木的葉子儘數凋零,快速流逝的生命力使得它定格在了此刻,如一尊精美的玉雕。
樹妖將妖丹揣進懷裡,沒有回頭,毫不猶豫地走出這個困了自己一輩子的地方。
想象山搖地動的景象並沒有出現,因為那棵死去的樹,昆侖歸還了她自由。
她恍惚一陣,驀然開口:“原來如此。”
如果妖身與昆侖融為一體,那麼不如不要了。
於她來說,神木的名號沒有任何意義,她有比這更重要的東西。
幸而領悟得不算太遲。
樹妖穿過黑夜中的雪原林海,曾經心心念念的世界此刻近在咫尺,然而她並沒有停下腳步。
她奔著自己的太陽去,一刻也不停留,直到把妖丹拋入深不見底的寒澗。
陣法爆發出極其明亮的光,她也舍不得閉眼睛。
絲絲紅線凝結,妖丹重構出鳳凰的虛影。
樹妖眼眸中的光晃了晃,下意識地喊出聲:“江如練。”
“哢噠”,身前的石子滾進懸崖裡,也驚醒了樹。
她連忙後退好幾步,再抬頭已經尋不到方才的虛影了。
蒼白的人影佇立在崖邊良久,站不太穩,仿佛下一秒就能被風吹散。
重生後鳳凰什麼都不會記得。
樹妖覺得這樣更好,江如練會擁有一大片森林。
會忘了自己,再去找一棵心怡的梧桐安家。再飛遍九州四海,直到尋到可以攜手一生的妖。
去過本該屬於她的,自由安穩的一生。
強壓下湧上喉嚨的血,樹妖皺著眉辨彆方向,她還想回到昆侖,再把自己埋進雪裡。
失去了妖丹的妖,最後隻會走向死亡,她想死在昆侖。
跌跌撞撞地走出幾步後,樹妖發現自己的視角明顯變低了許多。
伸出手,骨架也小了一圈。
她好像要去找一個對自己很重要的人。
可心像是破裂的瓷瓶,記憶從縫隙中溜走,甚至有些記不清那人長相了。
“江如練?”
是這個名字嗎?
樹妖茫然地走著,隻覺得天大地大,哪裡都不是自己的歸途。
她愈發渾渾噩噩,無法思考,但能勉強記事。
比如摔倒在樹林中後,有一對兒好心的夫妻把自己救了回去。
又比如,婦人給自己取名為卿淺。
每次自己一動不動地守在門邊時,婦人便塞過來暖和的獸皮襖。
然後哄著問:“小卿淺在等什麼呢?”
“等她回來。”
這樣的回答重複了無數次後,婦人總會搖頭歎氣:“唉,傻孩子。”
而後一天深夜,饑餓的狼妖襲擊了村子。
慌亂之中,卿淺被婦人藏進了雪裡,等掙紮出來的時候小院已是遍地狼藉。
血濺在地上分外刺眼,殘肢隨處散落,慘烈無比。
直到最後,獵戶仍用僅剩的手臂護著自己的妻子。
卿淺呆呆地蹲下`身,伸手去摸婦人的臉,涼的,和自己一樣涼。
她掬起一捧雪撒在這對夫妻身上,直到白雪成塚,恰有一白衣人撐傘而來,翩然若仙人。
卿淺對她生不起警惕,便由著她靠近。
“仙人”走上前,附身拍掉卿淺身上的雪,柔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卿淺。”
乖乖巧巧的,臉上的軟肉削弱了冷清的氣質,連白雲歇都忍不住想捏。
她調侃起來:“守在這做什麼,不知道逃命?”
卿淺還是那個回答:“我要等她回來。”
“她?”白雲歇挑眉,忽地就笑出了聲:“那隻笨鳥迷了路,要不要跟我走,我帶你去找?”
卿淺搖搖頭,很認真地向白雲歇解釋:“她從沒迷過路,如果回不來,一定是有事耽擱了。”
很奇怪,明明記憶全是空白,可她就是覺得,她要等的人很守時,每次都會按時回家。
“她是因為……”^思^兔^在^線^閱^讀^
聲音戛然而止,因為白雲歇摸出來一支漂亮的紅羽,如晚霞裁下的一角。
卿淺根本挪不開眼,她想去夠,後者卻壞心眼地舉高手。
“怎麼樣?考慮一下做我徒弟?這羽毛就送你了。”
卿淺根本聽不清白雲歇在說什麼。
視線裡全是刺目的紅,有淚水沿著臉頰滑落,啪嗒摔碎在地上。
恰如瑰麗的夢境,該醒了——
*
卿淺睜眼,心跳得極快,思緒被一陣陣刺痛拉回現實。
刺痛來源於她體內緩緩運轉的妖丹。
那枚純白的妖丹輕易適應了她的身體,正源源不斷地提供生命力,散發出蓬勃熱度。
而懷中人卻仿佛被她抽走了體溫,如抱著一塊冰。
光太過刺眼,麵前美豔的臉也隻是依稀可見,卻由記憶給她填補完全。
應是她曾經朝思暮想,念了千千萬萬遍。
“江如練。”
第71章
日光透過窗灑進屋裡,鋪了薄薄的一層,像烤化的蜂蜜。
床上的人顯然不耐煩這光,裹著被子翻了好幾次身,終於忍無可忍地蹭起身。
她先是楞了一下,隨後頂著頭淩亂的毛晃腦袋,再看看自己的手。
白皙勻稱,比例纖長,看著就是隻巧手。江如練往後一靠,總算鬆了口氣。
自己還有個人樣。
身邊突然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如清泉漱玉。
“這是在做什麼。”
另一道女聲馬上接嘴:“在看自己有沒有變成小鳥,否則有些事情可就不好解釋了。”
帶著笑意和濃濃的調侃,讓江如練眯起眼,餘光掃向身側。果不其然發現了床頭櫃上的白色折扇。
她拎起扇子開窗、用力往外丟,把床邊人拉向自己,動作極快並且一氣嗬成。
扇子開始嚎:“我好歹幫了你唉!”
江如練又起身“砰”的一下關窗,這下世界徹底安靜了。
安靜到隻剩下自己和卿淺的呼吸。
她隔著層棉被抱人,尤嫌不夠真切。
掀開被子把卿淺也攏進來,才肯舒舒服服地閉上眼。
被體溫煨得暖和的狹小空間裡,有淡淡的草木香氣,還有卿淺傳遞過來的心跳。
格外令江如練安心。
“我之前沒有拿回記憶,聽白雲歇講總像在聽彆人的故事。”她甕聲甕氣地說話,抱著卿淺撒嬌:“能再遇見卿卿真好。”
“嗯。”
回應她的是卿淺擱進臂彎裡的腦袋。
大概是躺久了,江如練總覺得手腳酸痛,又像是出了一身的汗。
鳳凰天生愛潔,於是她翻身準備去梳梳毛。人還沒走,衣服就被卿淺準確地揪住。
後者瞬也不瞬地望著她,眼尾痣那麼明顯,一雙眼睛像是會說話。
江如練笑著解釋:“去洗個澡。”
卿淺還是沒放手,輕聲道:“帶我。”
唰的一下,麵前人不知道聯想到了什麼,耳垂漸漸蔓上嫣紅,說話也開始結巴。
“那、那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