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周身散發著熱氣,一會兒在他懷裡昏迷,一會兒又驚厥似的發抖。嘉映突然想到可以進它的夢裡去,這樣說不定就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可是怎麼進去?
根本就不受他控製啊,又沒有操作指南。
他開始嘗試各種辦法,比如把熊的四肢各捏一遍,把熊翻過來肚皮朝下躺在自己身上,甚至是像修電視機那樣不斷拍打熊背,試圖跟熊建立某種連接……
結果當然失敗。
哪有這麼簡單,又不是玩遊戲,靠肢體接觸就能增加親密值。
可是也不能就這麼放棄。
“我一定會治好你。”
肖嘉映把頭垂低,鼻尖觸碰熊的鼻尖。
沒想到下一秒,眼前電光石火閃過漆黑畫麵,像信號突然中斷又猛地重連。他的世界跟上次一樣,巨大的漩渦唰地將一切吞噬,整個房間開始逆時針不斷旋轉,床、桌子、書架通通懸浮在半空中——然後又轟然下落。
強烈的衝擊之下,肖嘉映無法自控地閉緊眼……等一下!
他忘了帶手機。
早就想過,再入夢一定一定要把手機帶上,這樣起碼能知道自己在哪一年,是過去還是未來。
再睜開眼有好幾秒都不能適應。
天光大亮。
灼熱的陽光,燙眼的烈日,他出現在一條完全陌生的馬路。
“這是……”
這是繁繁的夢嗎?
它怎麼會夢到這麼空曠的地方。路上空無一人,沒有麵目模糊的路人甲,明明是都市模樣但商店大門緊閉,高樓大廈寂靜,就連空氣都仿佛是完全靜止的。
肖嘉映站起來,在原地環視一圈。
這個環境令他感覺到壓抑,壓抑又孤獨又窒息。如果夢境真的是現實的映射,那此時此刻的繁繁究竟在想什麼?
對了,熊呢。
他伸出手,看到空蕩蕩的掌心。他是一個人來的。
怎麼會這樣……
上次熊還和自己一起,他們一起冒險,一起救那個遍體鱗傷的學生。
肖嘉映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也許熊的體力已經不夠入夢了,也許它不願意到這裡麵來。很多種可能性,但現在不是猜的時候,熊還在等他。
一定要找到線索。
“我會治好你。”
在心裡重複了這一句之後,嘉映開始重新觀察周圍的一切,尋找突破口。
既然這是熊現在的夢,那就很可能有它醒不過來的原因。
馬路這邊是低矮的住宅樓,看起來像是什麼單位的宿舍。馬路對麵是……跑過斑馬線,他看到斑斑駁駁的日光和樹葉陰影中,晃人眼睛的醫院大門。
怎麼又是醫院。
好像這個地點總在出現。
肖嘉映沒再多想,毫不猶豫地走進去。
這回不再隻有他一個人了。熙熙攘攘的住院部、急診廳,穿著夏季衣服的行人來來去去。不用看肖嘉映也知道他們隻是繁繁的想象,所以既沒有五官也沒有明顯特征。
但有些人就是有特征的,比如分診台的護士。
跑了好幾層樓肖嘉映才找到她,一個戴眼鏡的清晰目標。當時他就振作精神去問這個人:“請問這裡有沒有一個叫繁繁的?”
“姓什麼?”
“不知道。”
護士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沒問幾句,肖嘉映就被後麵排隊的趕到一邊了。
他隻能坐在膠椅上被圍觀。
來得太著急,他還穿著晚上那身毛衣。要知道夢裡可是豔陽夏天,穿毛衣跟瘋子沒區彆。
裡麵的T恤都被汗浸透了,貼在身上黏黏的,劉海也濕成一綹一綹。
他坐在那裡,眼前經過許多探視的人,耳邊也一直有醫生護士的交談聲,但都聽不清。
走廊外的光線照在他身上,就那麼一束光。
低著低著眸,忽然發現身上有一撮棕毛。他愣了一下,拿手指撚起來,放在鼻尖下嗅聞。
是繁繁的氣味。
那種惹人煩又很溫暖的氣味,曬過足足的太陽。
肖嘉映眼底溼潤了一瞬,剛想站起來繼續找,身邊忽然坐下一個女人。
跟周圍其他人不同,她的五官淡而清晰,穿著雖然樸素但顏色分明,膝蓋上擱著一個保溫桶,手裡攥著一大團紙巾,整個身體矮矮小小的,喉嚨裡的哭聲擠得人心慌。
繁繁一定認識她。
肖嘉映渾身微震,趕忙直起背:“請問——”
“你在這坐著能解決什麼問題,快進去啊!”
有個男人過來拉扯她,扯著袖口把她從椅子上拽起來,滿臉的疲憊和隱約的不耐煩。
“哭哭哭,哭有什麼用。要不是你整天在家哭哭啼啼的,沒給孩子做個好的表率,女兒也不至於變成這樣,這麼點事就走極端!”
看來女人是他的老婆,他們的女兒出了事,眼下就住在這一層。
他們一走肖嘉映就立刻站起來跟上,來到最靠邊的那間病房,淡黃色房門上小小的一麵探視窗。
他沒有跟太近,一直和夫妻保持兩米距離。
這是間四人病房,靠窗的那張床用簾子隔開了,不確定是不是空的,剩下三張床都有人。
夫妻倆走到牆角,低聲朝其中一張床喊:“亞男?”
嘉映把目光移過去,看到床上躺著一個麵容枯槁的女生,把他嚇了一跳。
要不是夫妻倆還算平靜,他幾乎以為女孩已經死了。
怎麼會……
怎麼會有這麼瘦乾的小姑娘。短短的學生頭,看著隻有十七八歲,但臉頰從兩側往裡凹,眼眶深陷,嘴唇枯癟,嘴角全是小泡,活像個老太太。
“亞男?”
她媽媽伸手輕搖,啞著聲:“媽媽來看你了,給你做了最愛吃的羊肉餃子。”
隔好半天女孩才睜開眼,掃了保溫桶一眼,然後又失望地閉上,把頭慢慢撇向一旁。
她爸臉色嚴肅地歎氣。
好像是心疼她的,又好像隻是恨鐵不成鋼。
沒多久,講不通,爸爸提著保溫桶離開,媽媽去給女兒打水擦臉。
人一走,病房裡其他家屬就議論開了。
“這兩個當父母的怎麼還好意思來?女兒被他們害成這樣。”
“話也不能這麼說,哪有父母不心疼孩子的,是這孩子自己跟家長慪氣,小孩不懂事,不能全怪家長,家長又不能24小時看著她。”
“太造孽了。”
眾人長籲短歎,也不怎麼避諱病床上的當事人。
她對他們說的話沒有任何反應,五官沉寂得近乎死去,行動也困難,過了很久才微微側過身,讓自己麵朝窗戶那一邊,對隔簾輕聲喊。
“小哥。”
等了一小會,沒有得到回應,她又努力發音清晰。
“小哥?”
一般人會直接叫哥,或者哥哥,而且她有氣無力,肖嘉映根本沒聽見。
很快她平靜地放棄了,遲緩躺回枕頭上,睜大眼望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板。
有家屬出來上廁所,肖嘉映追上去:“她怎麼了?”
“誰?”
“就是那個短頭發女生,她得的什麼病?”
“喔你說她啊。彆提了,太慘了。”
對方好像也不著急,也不問肖嘉映是誰,大概嘉映出現在這個夢裡就是夢的主角之一了。
對方低聲告訴他:“沒病,她是自己跳樓,摔成這樣的。”
肖嘉映張嘴啊了一聲。
“現在的孩子都太脆弱了,家長一不順著他們就鬨,現在好了,差點鬨出人命。”
同樣也是當家長的,對方說話預設了立場,不太客氣。
“據說就是因為女孩高考前跟她爸提過要求,假如考上重點大學,她爸獎勵她五千塊錢。”□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肖嘉映問:“她爸沒給?”
“那倒不是,她爸沒賴賬,成績出來當場就給了。她爸帶她跟她弟弟去逛商場,讓她花自己錢買衣服。喔對了,她爸她媽還有個兒子,小她幾歲。結果弟弟也試到一身合適的,她爸就讓她一起結賬,好像她弟還花她的錢吃了頓飯。總共也就六七百,不知道這孩子心眼怎麼這麼小,當天晚上居然賭氣跳樓了!三樓陽台跳下來,幸虧沒當場就死。”
肖嘉映嘴唇微微動了兩下,但沒能發生聲音。
他脊椎泛起一股涼意。
“你說養孩子圖什麼。”對方搖搖頭,批評,“一個兩個的全都自私自利,一點親情觀念都沒有。”
“讓讓。”
後麵有人撞了他一下,是女孩的爸爸,不知道為什麼又回來了。
肖嘉映跟隨他走回病房。
女孩原本還在發呆,看到爸爸回來以後愣了一下,隨後緊緊抿上雙?唇。
“想不想吃糖果子?爸去給你買。”
女孩保持沉默。
“這也不吃那也不吃,你到底想怎麼樣,餓死自己嗎?”
她爸皺著眉頭,砰一聲把保溫桶放到床頭櫃上。
“說話!”
她僵硬的脖子向旁邊一擰。
她爸徹底爆發。
“好吃好喝供著你,還有什麼不滿意,這段時間家裡花了多少錢給你治病,知道嗎?白生你了!沒有享到你一點福,養到這麼大,操不完的心,現在還跟父母鬨自殺!你死啊,去死啊,死乾淨點!”
死水般寂靜。
病房裡無人起身,袖手旁觀看著這一幕。
過了好久,女孩把頭轉回來,渾濁的眼淚已經流進衣領,乾枯的皮膚上兩道濕濕的印記。
“我不是爸爸的女兒嗎?”
她%e8%83%b8腔發出撕扯般的動靜。
“我隻是姐姐,不是爸爸的孩子嗎?”
第13章 哥哥弟弟
有很多次肖嘉映也想這麼問。
我不是爸爸的兒子,不是爸爸的孩子嗎?
為什麼父母離婚,父愛也會隨之失去。明明小的時候爸爸對自己很好,會把他扛在肩膀上,也會帶他去超市門口坐搖搖車。為什麼三口之家破裂以後一切就變了?
有無數次,肖嘉映都覺得想不通。
但他沒有病床上的女孩這份魄力,既不敢跳樓表達憤恨,也不敢當麵質問父親。他隻能在開家長會、過生日、父親節的這些時候,躲在房間用傷害自己的方式消解難過,並且不讓父母知道,以免他們覺得自己是隻會給家裡添麻煩的孩子。
甚至工作掙錢以後,肖嘉映還經常給小弟買東西,假裝自己是成熟穩重不爭不搶的大哥。
不想再聽病房裡的對話,他回到走廊坐下。
夢裡的世界嘈雜卻又安靜,因為周圍所有聲音仿佛都離他很遠,其他人交談也聽不清。
等那位父親出來肖嘉映跟了上去。
“你怎麼能那麼跟她說話?”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竟然質問一個陌生人。
他攥著拳跟在那個爸爸身後,聲線低啞,有些顫唞:“她是你的女兒,你怎麼能讓她去死?”
對方回過頭來,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