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凳上墊著羊絨墊子,石桌上放著茶壺與茶杯,茶壺擱在一隻加了炭火的小爐子上保溫。
茶壺旁幾隻白瓷小碟,裝著果脯與堅果。
此外,石桌旁還放了一個炭盆,剛剛燒起來的,尚不夠紅熱。
夏漓坐下,提起茶壺給晏斯時倒了一杯熱茶。
他手指鬆鬆地捏著瓷杯,垂眸喝了一口,隨口一提的語氣:“以前經常在這寫作業。”
“你在這裡住了很長時間?”
晏斯時點頭。
“……你父親,好像不住在這兒。”
“嗯。”
晏斯時放了杯子,淡聲說,那時候他媽媽霍青宜跟他父親晏綏章經常吵架,霍青宜時常來這兒小住,他也就陪她一起。
不待在晏家的霍青宜,似乎要開心得多。
以前這院子裡滿是花草,四季更替都有景致,都是她費心打理的。
但晏斯時仍能隱隱察覺到她在開心表象之下的痛苦,她好似故意在用這些瑣碎的歲月靜好,來對抗精神內核逐漸崩塌的淩遲。
“她本科學的古建保護與修繕,夢想成為林徽因那樣的建築學家。”
但本科畢業沒多久,就認識了晏綏章,並很快結婚。
晏綏章這人,富貴裡浸%e6%b7%ab出來的派頭,給外人的第一印象便是書香門第的貴公子。
他追求女人不靠手段伎倆,靠他自己都信以為真的“真心”。
霍青宜一個剛從象牙塔裡走出來的女孩子,根本招架不住。
那時候要結婚,晏爺爺實則持反對態度,倒不是嫌霍家門第低,而是他以相人的直覺,覺得霍青宜並不是那個能扮演好晏綏章“妻子”這一角色的人。
但晏綏章執意要娶,甚而放出可以為了霍青宜放棄晏家家產的豪言。
晏爺爺最終鬆口。
然而他的直覺也得應驗。
晏綏章最初的激情過去,便要求霍青宜更多展現她作為“妻子”的“職責”,尤其是要大度:不過應酬局上與那些活躍氣氛的女人聊兩句,何至於上綱上線?
三番五次,他開始不耐煩:你總疑心我出軌,我也不能白擔這罪名。
晏斯時“離家出走”那次,就是晏綏章第一次與霍青宜吵得天翻地覆——晏綏章帶一身酒氣回家,領子上印著女人的口紅印。
他那時候才六歲多,嚇得不敢出房間門,也不知道具體發生什麼。
隻覺得是不是自己的錯,因為他聽見霍青宜氣頭上的話:早知道這樣我根本不會跟你結婚生子!
沒有誰是天生“乖巧”的,不過是環境逼得人不得察言觀色。
他不想父母再吵架,是以往後做什麼,都對自己有種近於偏執的高要求,覺得是不是隻要自己聽話懂事,什麼都做到最好,一切都能回到正軌。
顯然那隻是他的一廂情願。
晏綏章破戒一次之後,也愈發肆無忌憚,隻不過處理得當,從沒叫霍青宜抓到真正切實的把柄。
他根本一開始就看錯了霍青宜,以為她那偶爾流露出的傲氣,隻是她性格的點綴,就像玫瑰得帶一點刺,才更讓人念念不忘。
太順從的人,他反而覺得缺乏一點餘味。
玫瑰的刺偶爾紮手無妨,可當一身都是刺,那就不好玩了——恰好,霍青宜本真的性格就是渾身帶刺。
他在霍青宜這裡碰的壁,統統要去外頭找回:找那種最最溫柔如水,予取予求的。
回頭去想,霍青宜無法寬容,又無法自洽的痛苦,源於她是真的愛過晏綏章這個人。
不然何至於給唯一的孩子起“斯時”這樣的名字。
我喜我生,獨丁斯時。
我欣喜於出生在這個時候。
那不單單是對孩子出生於太平盛世的祈願,還有情到濃時的繾綣。
但戲曲裡被引用至濫俗的一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到最後,愛意耗儘,隻剩綿亙的疲憊。
連恨都稱不上。
晏斯時還記得高一上學期那一年的新年,就是在這院子裡,霍青宜翻出了不知道哪一年自己親手畫的古建手稿,對他說,等開年以後,她想把以前的專業,當個愛好撿起來。
但年後不久,霍青宜就“瘋了”。
晏斯時是很久以後,從“發瘋”的霍青宜的隻言片語中,得知那個元宵後的周末,霍青宜回了一趟晏家,恰恰好撞見了晏綏章跟一個女的在家中偷情,就在他們的臥室。
那在床上的女人,與她長了一張五成相似的臉。
之後,霍青宜就突然崩潰了。
而外人眼裡的“突然”,或許是日積月累的痛苦,早就將她內心的白塔侵蝕得隻剩黃沙。
那隻是吹散黃沙的最後一縷風罷了。
“瘋了”的霍青宜,成了晏家的醜聞,成了晏綏章那金質玉章的外表下的一樁抹不掉罪證。
霍家的處理方式是諱疾忌醫,諱莫如深。
直到霍濟衷和戴樹芳將女兒接回了楚城。
霍濟衷有一次酒後吐真言,說他餘生都將在後悔中度過。
後悔將女兒嫁給了晏綏章,更後悔自己輕信了晏綏章的巧言令色,認為所有一切都不過是生意場上的逢場作戲——他也是生意人,很能明白個中的身不由己。
晏綏章還對他說:您的這個女兒,性格您應該比誰都了解,她這麼強硬,一點點都不肯向我服軟。哪一次吵架以後,不是我低聲下氣地前去求她?您還給她買了套房子,我們稍微一有口角,她就跑過去躲起來。我次次吃閉門羹,“三顧茅廬”,周圍鄰居都看我笑話。
是以,霍青宜向他谘詢的時候,他總是勸說,晏綏章那樣的男人,放到外頭去當然不缺人惦記,不必要太過計較。況且,年輕夫妻哪有不吵架的?難道真的要吵到這個家散了?
久而久之,霍青宜就不再向他傾訴任何了。
他以為是情況好轉,但後來才知道,或許他的這番迂腐言論,才是最後捅向她的那把刀子。
光買房有什麼用,他最終也沒能給女兒真正的庇佑。
到最後,晏斯時的聲音依然平靜:“有時候寧願自己沒有出生,或許她就能無所顧忌。”
那炭盆裡的炭已經徹底燒了起來,將向火的這一側皮膚烤得發燙發緊。
但夏漓仍然覺得冷,心裡像是結了冰淩的河水緩緩淌過,她抓住了晏斯時的手,輕聲說:“……戴老師說你總是自省,寧願你更自私一些。我也是這樣想。”
晏斯時沒有說話。
而夏漓站起身,兩步到了他跟前,一隻膝蓋抵住石凳的邊沿,俯身去擁抱他,她不知道應該說什麼,這是她唯一能做的。
晏斯時伸手,摟住了她後背。
她以很是彆扭的姿勢低下頭來,將臉埋在他的肩膀。
那聲音有種潮濕之感:“……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的名字。”
晏斯時無聲地偏過頭,嗅了一下她垂落的發絲的氣息。
她低聲說:“我父親也精神出軌過——就是高中時候,我們逃掉晚自習的那一天我知道的。我那時候好恨他,但是後來漸漸地也就漠然了,因為覺得我沒有那個審判的資格,要怎麼過日子,得由我媽自己決定。如果她願意離婚,我肯定百分百讚成;她不願意,我也不會強行去勸,更加不會拿我父親的錯誤來折磨我自己。我隻會想,他已經不是我的依靠了,今後我能依靠的隻有自己。你看,我就是這麼世俗折衷,自私冷漠——而你是我見過,精神最純粹的人……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晏斯時說:“我已經知道了。”
“……謝謝你願意告訴我這些,我現在好難受,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你。”
她不知道他光風霽月的背後,是這樣一身風雪。
那樣的日子,以他的性格,他夾在中間,會是何等的難捱自責,無能為力。
她甚至一度還因為他不願意對她敞開心扉而心生退意。這樣的事情,旁人聽來都覺沉重,當事人又如何能夠輕易坦然地提及。
晏斯時自己也覺得奇怪。
實則大部分的事,他連心理醫生都不願傾訴,卻在此刻幾乎全都告訴給了她,沒有太多的心理掙紮。
這裡他已經好多年沒有踏足。
回憶太多的地方,對心覺自愆的人是禁地。
今天臨時起意帶她過來,大抵是因為今日節日,氣氛太好。
他想帶最重要的人,來見一見最重要的人。≡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你不是已經在安慰我了嗎?”
“……這算什麼。”
晏斯時低頭親一親她的額角,“已經足夠了。”
靜靜的都不再做作聲。
直到一陣寒風撲來,吹得炭盆裡白灰翻飛。
“冷嗎?”片刻,晏斯時手臂收緊兩分,“冷的話我們進屋。”
夏漓搖搖頭,仍舊這樣彆扭地抱著他,不願鬆開。
晏斯時似覺得好笑,溫熱氣息貼著她耳畔:“我們換個地方,讓你抱個夠好不好。”
跟阿姨打過招呼以後,兩人便準備離開了。
晏斯時跟阿姨說,下回或許會過來吃飯,到時候會提前打招呼。
阿姨在這兒隻做一些灑掃的工作,又拿那樣高的工資,心裡一直很不安,聽晏斯時這麼說,簡直求之不得。
出了門,兩人回到車上。
待車廂裡空調開起來,被那暖風包圍,夏漓才覺方才真有幾分冷。
天已經很晚了,車直接開到了晏斯時的公寓。
交往以來,夏漓曾有三四次來晏斯時這兒留宿,都是加班加到十一二點的情況。
他的公寓裡額外給她準備了一套洗漱用品和換洗睡衣。
進門之後,夏漓先去洗澡。
待她洗完了,晏斯時再去。
出來時,卻見夏漓抱著一個抱枕,斜倚著沙發扶手,手裡拿著手機,似乎是在刷朋友圈或是微博。
“WIFI密碼改了嗎?”夏漓問,“我好像連不上了。”
“改了。621的二進製。”
“……”夏漓笑了,手機遞給他,“幫我輸。”
晏斯時走過去,挨著她在沙發上坐下,接過她的手機。
夏漓嗅到他身上兩人一模一樣的沐浴露與洗發水的香氣,想到上次來他這裡加班,笑說:“你故意的吧。”弄一個她必須要百度才能知道的密碼。
“你說是就是。”
她往屏幕上瞧,1001101……他輸得很快,她還沒記住就完成。
她盯著他的手,像是情不自禁:“……你的手真的好好看。”
“是嗎。”
“沒人跟你說過嗎?”
“可能說過。沒印象。”
晏斯時將連接上WIFI的手機遞還給她,伸手捏捏她的後頸,起身,去吧台那兒倒水。
夏漓說:“可以給我也倒一杯嗎,也要加冰的。”
晏斯時端了玻璃杯過來,夏漓鎖定手機,接過。
她端著杯子喝了一口,瞥見晏斯時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