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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一甲第一名——賜進士及第——捷報——”

皇城之下,自東宮牆外至東南西北四市擁塞通衢,富貴人家駕著馬車在道中緩緩前行,各家女眷戴著彩花出遊,雲帕翻飛,摩肩接踵,嬉笑著說起狀元探花之名。

文府內忙成了一鍋亂粥,文父臉上褶子愈發深了,家仆裡裡外外地進出著,在府中後花園安置了一片曲水流觴,進府的名士搖著扇子飲酒恭賀,文父和陳氏收著各方的禮金。

東廂房內,文卿卻怔怔地沉默著,似乎那一切的繁華喧鬨都和他無關。

他透過春陽和春浦驚喜的臉,卻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後慘痛的現實。

那麼……他如今是在夢中嗎

“公子!您還愣著做什麼呀?!狀元!狀元!我們中狀元了!”

春浦跳起來敲了春陽一下,叉著腰道:“笨!是公子中狀元了!”

管家帶著那素綾金帖姍姍來遲,這人向來對東廂是沒有好臉的,在當家主母陳氏的授意之下對東廂處處克扣,冬時連炭火都要少供,夏日裡更彆想用上一塊新冰,此時竟滿臉賠笑,禮數周到起來。

“大公子真是好福氣,咱大夏王朝您可是最年輕的狀元,昔日太老爺在朝為官時,咱文府可是枝葉碩茂,雖算不得鐘鳴鼎食之家,在京城中也算是名門望族。”

洪管家將那帖子呈與文卿,俯身道:“往後文府的興衰榮辱,全看大少爺的一個眼色了。往日種種,多有得罪,並非小的故意與大公子為難,隻是夫人專橫,而老爺縱愛,小的寄人籬下,不得已而為之。”

樹隨風傾,草隨風動,此時投誠未必是君子之道,但的確是明智之舉。

大夏王朝偃武修文,每三年一個新科狀元,隻要不觸怒龍顏,往後仕途必定平步青雲,入主台閣並非奢望,朝堂上也能占據一席之地。

文家在文卿之父文謙手中沒落,文謙此人,既無詩賦之學,又無經世之才,整天搞些小生意,卻次次賠本,血本無歸。

文卿祖父文德雍在太寧年間曾任禦史中丞,從一品,雖然並不算真正意義上的躋身政治中心,但文德雍此人德高望重,承襲史官傳統,在京城內很受景仰,門生遍及天下。

文德雍在一次隨禦車出行時水土不服,命絕異鄉,唯一掛念的不是自己那不成器的兒子,而是當時尚在繈褓的文卿。

文卿剛出生時沒有呼吸,不哭也不鬨,像是一團死胎。後來隻要天氣一轉涼,年幼的嬰孩就染上風寒,高燒不退,文德雍為長孫求了好幾次禦醫,親自煎了好幾副不同的藥,折騰來折騰去,病一直沒見好,命卻好歹是保住了。

文德雍彌留之際,遣使者一路快馬抵達長安,將一個信封交與文卿之母許氏。

不久之後,許氏撒手人寰,將不滿周歲的小文卿獨自留在這深宅大院之中。

“……多謝。”

文卿恍惚接過素綾金貼,朝洪管家微微頷首。

“報錄人剛剛來過,說是一刻鐘後府門前跪接欽點聖詔騎馬遊街,請大公子盥漱更衣,金花烏紗帽和狀元袍稍後送來,奴才就先告退了。”

文卿多年病痛纏身,未梳洗時顯得更為憔悴,墨發落滿肩頭,蒼白的手背上青筋很淡,唇上幾乎沒有血色。

那大紅的狀元袍一穿,顯得身形愈發瘦削,頰邊稍微添了些紅潤暖意,驚世容顏襯得天地黯然失色,隻是雙眸依舊空洞,毫無生氣。

因為腿疾,他很少騎馬,前世也不過狀元遊街那一回,時隔二十年,卻又回到這一天。昔日滿腔抱負意氣風發的少年已經死在了刑場,如今他以亡魂的身份回到這裡,誓要讓所有欺辱過他的人百倍償還。

蒼天有道,他竟真的重新活了一回。

“晏清!!!”

“顧郎!顧郎!”

“明統!明統!”

狀元身後,榜眼和探花郎正徐徐打馬而行。榜眼鐘堂,字明統,刑部尚書之子,正氣凜然,儀表出眾,向來是皇親貴戚最鐘愛的賢婿。

探花郎顧岱,字子山,出身寒門,卻在京城官宦子弟家吃得很開,風流倜儻,灑脫不拘,性格才學如何倒是其次,隻憑那張臉就擔得起探花郎這一名頭。

鐘堂前世死得很早,和文卿算是政敵,改革中的保守派,常常上書攻訐文卿和新法,褒貶指摘倒也中肯,隻是文卿等不了那麼溫和的改革生效。

那時鐘堂已經官至右丞,鐘家又是世家大族,可神武帝卻還是一紙詔書賜死了他,等文卿得知鐘堂死訊的時候,眼前世家的爛攤子卻逼得他騎虎難下,改革推行在即,事已至此,隻能先拿鐘家開刀。

顧岱在京城當了幾年官,後來不知怎的竟自願調去關北大漠苦寒之地,那之後就沒再回來,這般想來,倒是比他和鐘堂走運得多。

“那狀元郎——可是文禦史的長孫文晏清?”

“怎麼?認不出了?和文德雍至少三分相像。”

閣樓上,左丞辛稷安暢飲數杯,俯瞰著金鞍紅鬃馬上前呼後擁的狀元郎,片刻後,那人竟仰起臉來,和故人年少時三分相似的容顏,氣質卻大相徑庭,骨清肌寒,眉眼如冰。

璿璣道上,文卿很快收回了目光。

他知道那一眼是多餘的,卻還是那樣做了。

辛稷安是他的老師,前世卻因一場重大貪汙案獲罪,流放北境,屍骨未存,他花了三年時間為他翻案,最後卻隻能在辛氏陵園建一個衣冠塚。

他忽然想起前世那場雪。

公儀戾抱著他的屍體,哭得那般傷心。

多好啊,至少還有屍體。

如今是宣德二十五年,料想那位不受寵的皇子還在冷宮磋磨。公儀戾的母族也曾輝煌過,英嬪曾經封號為淑,居貴妃高位。

可惜還沒等到公儀戾出生,孟家就倒了,孟邇功高震主,卻又忠心耿耿,不願謀反,死於車裂之刑,妹妹淑貴妃貶為英嬪,三皇子出生後未曾出過冷宮半步,連名都取得晦氣,雖貴為皇子,卻連宮裡的太監宮女都敢欺負,以示君威。

孟邇愚忠,卻無法全然不顧孟家數百人的死活,臨死前囑托嫡係封存過一樣信物,可調動南境百萬雄師,公儀戾封王之前,除華英殿暗衛無人知曉。

連公儀戾本人都不知道。

那孩子……

文卿前世曾數次對他下手,為了收攏南境軍權什麼計策都使過了,擒賊先擒王,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可越是了解,越是不忍,最終隻是牽製,沒有下死手,沒想到竟落了勾結謀亂的話柄。

他機關算儘,卻沒算到看著長大的皇帝竟真的不念一絲往日情誼,相處二十年,他為將他輔佐成帝殫精竭慮,為他謀平治亂,幫他改弦更張,不惜與中親王朝臣為敵。

然而當一切塵埃落定,兔死狗烹,鳥儘弓藏,他的下場也沒比孟邇好多少。

公儀峻叫過的每一句先生,如今都讓他幾欲作嘔。

第3章 選師

三日之後,曲江夜宴。

往年會試春二月放榜,今年的春闈因撞上日食天象,欽天監認定國運有異,春闈推遲為冬闈。

曲江亭邊的紅桃粉櫻早已不見蹤跡,江水凝冰,曲水流觴也隻能改為普通宴飲,唯有亭台樓閣邊梅林如荼,宮燈盞盞,推杯傳酒,觥籌交錯,新科進士跪坐席間,崇明帝和寵妃居主位,左丞右丞分坐兩側。

“諸位寒窗十餘年,今夜暢快酌飲!翰林院,三省六部……往後仕途光明燦爛,朕的朝堂上也要多添些生麵孔才是。”

顧岱叩首,舉杯笑道:“臣謝主隆恩。”

眾進士跟著叩首:“臣謝主隆恩。”┆┆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唯有一人沒跪,也未曾開口。

三元及第的新科狀元,大夏建朝以來第一位,可惜是個殘廢,騎馬遊街後還得讓小廝扶著下馬,如今更是連跪都跪不穩,聖上開恩,準予暫坐輪椅。

席上不乏有宴飲捉婿的皇親國戚,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鐘堂雖未能奪得魁首,但才學未必輸給文卿太多,更何況刑部尚書之子,前途無量,又身無殘疾,儀表堂堂,自然是眾人心中當之無愧的首選。

文卿雖好,可疾病纏身,雙腿也早就廢了,連能否敦倫都未可知,把自家千金閨女嫁與此人,那不是守活寡麼。

“咳咳……”

春陽趕緊上前,為文卿攏了攏狐裘。

入夜後風大了些,文卿向來受不得寒,咳了兩聲眼尾便紅了,溫酒入喉,才堪堪緩過來。

席間喧鬨,可新科狀元坐得離左丞最近,辛稷安捋了捋胡子,放下杯盞,吩咐了句什麼,不一會兒,下人便抱著一個湯婆子過來了。

文卿望向辛稷安,俯身行了一禮。

辛稷安微微頷首,看他席上的紅酥果快吃完了,便把自己席上的一份紅酥果贈與了他。

紅酥果,顧名思義,便是以南境數十種花蜜果混以麥粉揉為圓球烘烤製成,外酥內軟,香甜可口,但因果實從南境運到長安需要汗血寶馬一日不歇,在路上還極易磕碰損壞,故而難以製成,除了宮廷宴飲,也就曲江夜宴才能一品其味了。

哪怕是前世,文卿也沒有吃過幾回。

神武帝登基後,他日夜忙碌,輔佐朝政,本來就貧瘠的身體在十餘年的折騰下早已如同日暮殘秋,用膳時總是沒有胃口,皇帝命人送來的那些山珍海味在他眼裡和白粥沒有任何區彆。尋常人難以一見的紅酥果,國力空虛前他舍不得吃,國力強盛後,也沒有他的份了。

“多謝,辛大人。”

“不必言謝,十日後老夫曾孫滿月,在麟雲閣祝酒,晏清來吃一杯麼?”

文卿莞爾:“早就備好了禮,等著辛大人開口呢,若不是怕那侍衛不讓我進去,便也打算不請自來了。”

辛稷安看著這張臉,有些恍然:“你這性子……倒是和你祖父大不相同。”

“辛大人識得我祖父?”

文卿明知故問,裝作微微驚訝的樣子,心裡卻實在有數。

不僅是識得,而且私交甚篤。辛稷安和他祖父是同年,他祖父客死他鄉時,辛稷安也在隨禦車出行的隊列之中,可蹊蹺的是,他在人生的前十七年裡,從未見過這位祖父的故人。

“……官場上略略識得,沒想到長孫都這般大了。”

“十七年,也不過彈指一揮間。”文卿臉色愈發蒼白了,那盞紅酥果一枚也沒動,放在金絲楠木的席麵上,冬天的葡萄也是珍品,隻是吃著太涼。

辛稷安不再言語,文卿也沉默下來,聽著耳邊細細的風聲,柔軟的狐絨拂在頰邊,襯得臉似乎巴掌大,右眼眼皮上藏著顆朱砂小痣,隻有垂眸時才能被看見。

進士們又鬨著玩飛花令,傳盞作詞,問起從哪兒開始,皇上沒回話,便都看向狀元郎。

文卿是博學宏詞科進士,歌賦詩詞信手拈來,明經策論洋洋灑灑幾十篇,加之前世經常處理公章文書,這點小兒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