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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行刑

“罪臣文卿,勾結藩王,意圖謀反,罪不容誅。今個兒證據已經確鑿,就差簽字畫押了,你們還在等些什麼?”

天牢裡,陰濕腐臭的黴味彌漫,說話人尖著嗓子,衣飾上的蟒紋在昏暗的燭影下生添幾分詭譎。

窄窄的一扇天窗外,雷聲轟鳴,暴雨如注。

血跡斑斑的立枷上,文卿微垂著頭,形容枯槁。

昔日如墨的青絲已經結滿血垢,單薄的囚服中垂著慘敗無力的雙腿,他身上鞭痕遍布,指尖不住地滴著血。

“文大人,哎喲,就聽灑家一句勸,您看,在這兒磨著也是受罪,不如早些招了罷,早死早超生……”

轟隆一聲,巨雷虺虺,劇烈的轟鳴聲中,尖細的嗓音被雷雨埋葬。

立枷上的文卿卻抬頭,很艱難地,仿佛脖子就因為這一個小小的動作斷了。

他的雙眼已經被挖去了,舌頭也被拔掉,血淋淋的眼洞和口中似乎有滔天的怨恨在嘶鳴。

“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

火。

滔天的大火。

文府二百七十一口人化為焦炭,門楣毀棄,血肉塗地。

那天,他隻是照常下朝,自長楊道西行,出太和門去東市的糕點鋪子買了盒棗泥餡兒的桂花糕。

“還愣著乾什麼?叛徒文卿終於認罪了,還不快拿文書來!”

福安狠狠踹了獄卒一腳,腳上不收力氣,那獄卒默默受了這一腳,唯唯諾諾地從懷裡掏出一個精美的銀匣,展開了匣中嶄新的文書。

窗外的閃電短暫地照亮了這狹窄逼仄的牢房,文卿忍著劇痛攥緊了雙手。那雙骨節分明的手上已經沒有了指甲,指骨關節被生生旋挖掉了,僅是憑著一團血肉無望地收縮。

猩紅的血順著慘白凹陷的雙頰緩緩流淌,血痂乾涸又溼潤,溼潤又乾涸,好像非要將血流儘,才算是儘頭。

“哈哈哈哈哈哈——文卿啊文卿,你把持朝堂這麼多年,能想到終有一天會被灑家踩在腳下嗎?”福安公公甩甩手中的浮塵,拿過獄卒手中的棍棒,輕蔑地敲了敲文卿殘廢的雙腿,鼻子亢奮地吸著氣。

當朝宰相一朝淪為階下囚,他福安最喜歡乾的事就是痛打落水狗,文卿掌權後大力推行改革,在王孫官宦間樹敵頗多,此時任誰都想踩兩腳。

世人皆道帝師文卿足智多謀,豈知此人善為人謀而拙於謀己,以至於為君為國肝膽瀝儘,最後卻落到這般境地——九族誅滅,死無全屍。

“狡兔死,走狗烹;高鳥儘,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①

京城,梅園戲台飛雪,曉諭天下的名旦戚戚惻惻地唱著閻羅夢,紅漆大門卻被一支金刀錦衣衛闖破,哭喊聲蓋過了戲腔,大雪簌簌而下,覆蓋在血流成河的戲園中。

東市,文卿之屍橫陳於路。

金鑾殿內,歌舞升平,酒池肉林,昔日最尊師重道的神武帝正溫香軟玉在懷。

紅袖翻飛,黃綺寶床,極儘繁華奢靡,河陽花燭滴淚,龍涎香沉香馥鬱滿殿。

偌大的皇宮,雕梁畫柱與往日無甚區彆,可公儀峻隻覺得寂寞。貴妃賣力地伺候著,他卻怔怔地看著手腕上的青繩,時日太久,已經微微褪色。

二十年前,文卿親手給他係上,明明隻是最普通的青棉編織而成,戴在太子手腕上不合適,戴在天子手腕上更是公然冒犯天子威嚴,但公儀峻很喜歡。

可他去年才知道,這青繩每個皇子都有,並不是他獨一份,連那最低賤的三皇子都分了一杯羹,可能彆的皇子早就扔掉了,隻有他還愚蠢地當個寶貝。

他問文卿,能不能再給他編一條,和彆人都不一樣的,最好用金絲編成,綴以珍寶,熏以沉香,佛寺添光。

文卿卻搖搖頭,說最近藩鎮不穩,日夜操持朝政不餘閒暇,更何況如今八方來儀,進貢的珍珠寶飾數不勝數,不必由他來編。

大權在握的帝王處處被帝師牽製,事事由帝師裁斷,這在哪個王朝都是很罕見的事。文卿大刀闊斧地改革,釜底抽薪,隻求天下安穩,海晏河清,皇族的勢力因此衰減,門閥士族幾乎要動搖國之根本,可公儀峻沒多說一字,隻要是先生想要的,他都願意給。

可他隻是想要一條和彆人都不一樣的腕繩,文卿就不願意了。

有那麼難嗎?

文卿位居首輔,清流之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文家從當年的寒門躍升外戚世家,哪樣不是他公儀峻給的?

文卿是帝師,是他的先生,也是他的臣子,他的奴婢,憑什麼拒絕他?天底下隻要是他得不到的東西,就都該儘數毀掉!

來世,若有來世,他要文卿後悔那一夜不曾答應他。那樣清冷矜貴的人拖著殘廢的腿往乾清宮外爬,長發散亂,衣襟卻護得很完整,月光下墨眸如水,薄唇輕啟,說出來的話格外傷人。

“皇上若是執意如此荒%e6%b7%ab無道,罔顧人倫,不知廉恥……微臣死有餘辜。”

那就去死好了。

先生,是你沒教好我,不怨我。

——

東市門,長堤腳下。

天子有令:直碾而過者,賞金百兩;碾磨成泥者,賞金千兩,加封萬戶侯;為之悲哭者,殺無赦。

三日三夜之後,屍體上覆滿冬雪,傷痕累累,慘不忍睹,卻沒有車轍碾壓的痕跡。

東市道通行車馬紛紛係上了白綾,繞道而駛,路過行人皆著白衣,雖非喪服,緬懷之意卻不言而喻。

然而他們的天子如今卻無暇顧及此事。

三日之前,文卿伏誅的消息不脛而走,南境突發暴動,戾王率兵謀反,率數十萬南境軍飛越關山險隘進軍京城,殺儘各路勤王之師,山河萬裡,哀鴻遍野。

這支驍勇善戰的守境軍是文卿生前最想鏟除的藩鎮勢力,奈何其中利害關係錯綜複雜,機關算儘,到最後終於收回了虎符,卻沒能徹底折去戾王的羽翼。

那支虎狼之師是戾王一手扶植起來的,軍中的將領全是他的嫡係。

如今兵臨城下,也因文卿算錯一環。

“殺!”

“殺!”

肆虐風雪中,將士們的臉上結滿猩紅的冰霜。

“殺!殺!殺!”

城門外屍橫遍野,南境軍軍心大振,戾王策馬持劍獨行於前,佛擋殺佛,神擋殺神。

京城眾營將士見大勢已去,皆丟盔棄甲而逃,城門徐徐打開,昔日繁華熙攘的朝陽道被風雪籠罩,紅磚翠瓦,畫角亭台,依稀可見。

古來謀亂者攻入紫禁城,首要大事便是入宮尋找玉璽,但戾王卻縱馬狂奔一路衝往東市,馬蹄未落便翻身而下,發瘋似的刨開了厚厚的積雪。

粗糲的手指早已麻木,不知過了多久,才在路中央碰到了一具極為冷硬的屍體,從腰部斷開,內臟不知道去了哪裡。

公儀戾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刨著血汙凝成的冰霜,那張俊美無鑄的臉上回光返照般閃過一片格外珍重的迷戀,卻在看見殘破的屍體全貌時灰飛煙滅。

剛剛攻破京城的南境軍主帥,雄霸一方的恣睢藩王,此刻卻如同稚子孩童一般,怔怔地盯著懷中的斷屍看,直到滾燙的眼淚滴進文卿空洞的眼眶,一滴又一滴,卻融化不了眼底凍僵的爛肉,才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大雪滿城,天地已分不開,輕盈的飛絮落在公儀戾銀亮的鐵甲上,深深地壓彎了他的脊梁。

文卿就坐在他身邊,滿身白發如雪,不知為何竟跟著落了淚,乾涸而瘦削的臉頰第一次溼潤。

北風呼嘯而過,卻吹不起他單薄的衣衫。

他是第一個為他而哭的人。

公儀戾——昔日的三皇子殿下,如今的南境戾王,相傳性情暴戾孤僻,喜怒不定。

他主持朝堂十二年,最想除掉的心腹之患。

他們毫無交情。

可為何公儀戾哭得肝腸寸斷?

文卿看著他,看了許久。

許久以後,直到公儀戾眼淚流儘,抱著他的斷屍失魂落魄地發呆時,文卿才緩緩抬手,用透明的指尖輕輕觸碰眼前人不住抽搐的臉。

東市道兩旁跪著一眾將士和京城的百姓,無人不掩麵而泣。天地忽而晦冥,凍風狂作,空中積雪飛揚。*思*兔*在*線*閱*讀*

遠處像是飄來一陣歌伎的啼哭,嫋嫋縈回,盤旋不絕。

“文卿此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不知為何落到如此境地!”

“天地其蒼,若真有道義,又為何不與我重來一世的機會?”

白衣卿相仰天詰問,字字錐心,句句切齒。

“重來一世,誅儘該殺之人!朝堂權謀之術不過兒戲,眾官員皇親皆為芻狗!”

“我要為自己報仇!”

第2章 重生

烈火……

柱折梁塌,冷墨畫屏散落一地,文書奏折在鮮紅的火舌中蔓延起濃重的死氣,管家和侍從拖著身體往外爬,尖叫痛哭著求救,如同地獄裡索命的亡魂……

火勢是那樣猛烈。

“嗬……”

被烈火燒焦了千萬遍,身體卻還是冰冷的。

好冷……

“可巧,今日乃是放榜之日,公子怎的這麼不小心,竟染上了風寒?”

東廂房門外種著一片蘭草,病懨懨的,看起來活不過這個冬天。春浦早就想把那一塊鏟掉換成點其它什麼東西,每次西廂和正房的下人從這裡經過,都嫌這裡太晦氣。

“昨個兒晚上風雨交加,驚雷響了一夜,天氣本就不好,那些身強體壯的侍衛還病倒了不少呢,怎能怪公子不小心?”

春陽和他一起守在門外,麵有愁色。

“哎,春陽,你說公子能中嗎?”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公子乃是曠世之才,鄉試會試都拔得頭籌,豈有能不能中之說?”春陽瞪了春浦一眼,彆過頭不再與他說話。

青石板路上生了很細的一層苔,絨絨的,像此刻空中飄落的雨絲。

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兩個小廝被嚇得蹦了起來,卻見一人青絲拂了一身,隻著一件單薄中衣,外披了件厚厚的鵝絨大氅。

搭在輪椅轉輪上的手骨節分明,淡淡的青筋微凸,瘦白,病氣濃重。

春陽和春浦驚恐地看向他,卻發現他的表情比他倆還要驚恐。

“公、公子?您怎的起身了!”

文卿張了張口,瘦削的指尖輕輕撫上頸間突出的喉結——

真實的,皮肉的觸?感。

“大公子……”

文卿恍惚間抬頭,看見春陽春浦二人稚嫩的臉,不覺心中一窒。

他未曾言語,直到簷外雨絲停飛,熹微晨光細細地浮在鵝卵石間的水窪上,文府外突然傳來一陣歡快的敲鑼打鼓聲,馬蹄聲促,磬折喧溢,為首的一人策馬而來,右手執韁繩,左手執金花帖子,臉上漾著笑,扯開嗓子叫了一聲:“捷報——貴府大公子文晏清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