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頁(1 / 1)

山有喬木兮 賞飯罰餓 4421 字 6個月前

一場循環相悖的僵局,而他就在此無窮無儘的痛苦中,倔強地反抗天命。

小椿看著他,心頭不由得生出一股莫大的哀傷。

是共情於對方,也悲憫於自己。

他說得沒錯……

暴躁的天雷愈發急促稠密,仿佛在疑惑此人為什麼還未死,一度加大了懲戒的力道,使得整個白於山儼然陷進了驚雷的地獄中。

小椿忽然淚流滿麵。

她心道。

——我憎恨這個人世,我憎恨日複一日永不改變的風景,和枯燥無味的天地。

山外的世界越美好,越叫人著迷,她就越怨憤天道的不公。

縱然在嬴舟麵前答應得多乾脆,多坦蕩,小椿心中依舊會覺得無妄渺茫。那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平複的情緒,這些,能夠自由往來於世間的生靈,是不會懂的。

甚至連白玉京也無法全然明白。

殺意凜然的亂雷橫掃在她左右,小椿不再抬手擋臉了,她直起身環顧四野,不近人情的天劫每落一下,皆會在她的四肢軀殼上劈開一道鋒利的裂紋。

視線中的狼犬猶在想儘辦法地要替她阻止法陣。

那些打在他獸化之體上的雷,都深深的損毀著魂魄,勢必要其不得超生。

小椿模模糊糊能知曉嬴舟的意思。

她嘴唇動了一動。

這句低語未及出口,就讓滿世界轟鳴的雷聲覆蓋得分毫不剩。

在那當下,小椿隱約能體會到在白玉京走過的歲月裡,他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心情送彆一個又一個故友至親的。

原來他所悲哀並非生離死彆,而是無法讓對方活下去的無能為力。

獸化後的灰狼身軀雖更為敏捷強健,但畢竟不及人形輕巧靈活,嬴舟拖著麻痹的四肢躲避著滿場密不透風的雷牆。

他感覺足下山崩地裂,正欲抬頭去觀天象之時,耳畔驀地聽見有人喚道:

“嬴舟!”

他猝然回眸。

小椿就那麼純粹而清澈的笑著向他跑過來,張開的雙臂一把摟住脖頸,乾乾脆脆地抱了個滿懷。

嬴舟雙目微怔。

空白的識海中仿佛自己不是龐大的狼犬之身,而化作了人形的模樣。

她高高興興地擁著他的腰,然後整個人好似一尾輕盈的遊魚,鱗片細碎熒光的從她周身寸寸瓦解,最終化作虛無。

有那麼一瞬,讓小椿恍惚回想起當初在白於山相識的情景。

她站在樹乾上,吃驚地凝望從天而降的少年,耀眼的天光落在他側臉的眉峰處,清俊出塵得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神。

她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人。

下一刻,厚重的驚雷兜頭砸下,瞬間將這片土地儘數淹沒。

第77章 餘生(一) 這輩子難得出來一趟……我……

嬴舟昏迷前的最後一點意識, 是道亮得刺目的白光,從遠處大放開來,裹挾了整個天地, 讓他的全部視線都充斥著無雜質的白。

隨即,他在那片純色的光芒中見到了兩個黑影, 影子一閃而過,快得幾乎難以捕捉。

再然後, 漫山遍野就隻剩下了雷聲。

此起彼伏的轟鳴或遠或近地響在耳畔,於腦海中無儘循環,吵鬨且頻繁。

黑沉沉的昏睡使得時光的流逝開始變得模棱兩可, 他仿佛做了場大夢, 夢中四肢百骸都在隱隱作痛, 撕心裂肺得叫人不得好死。

恨不能自此一睡不起。

不知過了多久, 這樣的痛楚才逐漸有了減輕的征兆。

隱約是一股清新的暖流淌入血脈中, 把重如灌鉛的軀體重塑得輕盈了不少。

“嬴舟,嬴舟?……”

他聽見何人在喚他。

嗓音很熟悉,不過是誰呢……

眼前濃重的昏黑中拉開了一絲明朗的顏色, 旁邊是康喬心急如焚的臉。

“嬴舟?醒了嗎?怎麼樣, 你感覺怎麼樣?”

他瞳孔給出的反應卻十分緩慢,隔了好一會兒才開始打量四周,暴戾的天雷好像停了, 耳朵裡鳴叫得厲害,一陣一陣發出刺耳的回音。

康喬皺眉注意著少年的舉動。

另一個便占據了主導:“怎麼瞧著比先前還呆了, 他不會是給雷劈傻了吧?”

無數個片段後知後覺地湧進思緒中,嬴舟六神無主撐起身體,慌張地舉目尋找,“小椿……”

他開口時嗓子啞得近乎沒有聲音, 乾裂蒼白的嘴唇僅靠近齒尖的位置有些微的紅,看上去便顯得愈發憔悴虛弱。

“小椿呢?”

“還有,還有白玉京……”

甫一牽動手臂,就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刺骨之痛從每一根筋脈處傳來,疼得他鬢角瞬間溢滿冷汗,不禁撲通一聲又倒了回去。

康喬的話伴著無數模糊的雜音一並傳入耳中。

“你受了雷傷,先不要輕舉妄動……魂魄震蕩得很厲害,鬨不好會身魂分離。”

她察看著他的傷勢,自問自答。

“這般的遺症……是天雷嗎?”

嬴舟摁著%e8%83%b8口艱難地側過身,視野恍恍惚惚掃過狼藉淩亂的白於山。

滿目瘡痍,遍地是被雷電擊出的坑洞,放眼望去,寸草不生,說是夷為平地也不為過。

小椿……不在。

就連白玉京也不見了蹤影。

整座山好似一處被神明遺棄的廢墟,在經曆了那樣浩蕩的衝擊之後,靜得堪稱可怖。

“你先放輕鬆一點,我給你治療。”

嬴舟並未正麵接下天罰的威勢,但仍舊挨了不少零碎的雷光,修為大毀,妖力近乎耗儘,三魂七魄亦造成了難以恢複的損傷。

康喬僅替他修補經脈便花去九天九夜的時間。

然而就算如此,他也隻是勉強能活動手腳而已。

距離日蝕已經過去了十日,所謂的北鬥七星陣,如今在原地隻餘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橫七豎八栽倒的古樹和一息尚存的草木彼此重疊交錯,讓這裡看上去更像一片樹的亂葬崗。

因未調息得當強行動用術法,康喬現在一時半刻回不了北號,索性留下來照顧嬴舟,向灰狼族傳了封書信報平安。

從此地回去哪怕有坐騎也要走上足足半月,她得找大祭司要兩匹健壯的鹿蜀。

西北密林深處的大山,比仙島桃源還要與世隔絕。

很難想象天底下會有這麼一處所在。

縱然是春天的夜晚,仍聽不見多少蟲鳴,身在其中俯仰蒼天時,恍惚能萌生出一種被世間拋棄的錯覺……原來小椿就是在這樣的地方,生活了上千年嗎?

當嬴舟的腿腳能供他有力氣站起身時,腦中也比之剛蘇醒那會兒清醒了許多。

知道了很多事情是無可挽回的定局,同樣明白了此時此刻無論有多少的希望都是自我安慰的妄想。

他行至根%e8%8c%8e錯雜的白櫟巨樹旁,仰頭注視著參天蔽日的喬木——饒是遭到兩次毀滅性的重創,這棵樹依然是周遭最巍峨壯麗的所在。

調理好靈力的康喬餘光瞥見他長長久久地佇立在綠蔭下,方撐地而起,悠悠慢行過去,與之一並遙望著古木森森的蒼翠之色。

她在滿眼的青綠中開口說:

“找遍了整座山,沒有找到小椿姑娘的蹤跡……‘天’放下的雷號稱是神形俱滅,尋不到她的人,也不奇怪。”

言罷,便轉過眼示意他左側,“我來的時候那道屏障就已經在那兒了,她是拚儘了全力去保你性命的。”

嬴舟順著康喬所指朝旁而視,枝乾虯結的白櫟樹全部的枝條都拚命斜伸到了地麵,裹成一個球狀,堅固無比地庇護著裡麵的生靈。

自己正是從這層層疊疊的樹%e8%8c%8e中被挖出來的。

“上回天雷,小椿的本體便已折損過半。”//思//兔//在//線//閱//讀//

他低聲解釋。

“還能剩餘修為,全靠千年積攢的本錢夠多……但其實也不多了。”嬴舟忽地搖頭,澀然地牽起唇角,帶著些抱歉的意思,“畢竟她最後連白櫟殼都沒能開出來。”

康喬看見他在笑,卻一點也不覺得放心。

這些天嬴舟並未流露出太多的悲慟,神情平淡,舉止甚至可以說是正常得過了頭,反倒沒有大悲大傷的情緒。

但他越是這樣冷靜,她越是感覺他很難走出去。

康喬:“節哀。”

話語才落,內心裡的一個聲音便嚷嚷著斥責:你到底會不會講話啊?

她回應:那你來?

後者很快閉了嘴。

“今後有什麼打算?”康喬問他,“你受傷不輕,我不過給你穩住了致命傷,若要徹底恢複還是得回族裡。

“族中草藥多,妖力深厚的長輩也多,有他們相助,你也能痊愈得更快些。”

殊不料嬴舟輕輕推拒,“我暫時不想回去。”

他抬起視線,目光十分堅定,“我要留在這裡。”

“你留在這兒作甚麼?”

她難以理解,“此處什麼都沒有,雷天過後靈氣淡薄,哪怕是你自己修煉也不利於妖力增長。”

然而少年隻是溫和地看著她,“我身體沒什麼的,小姨。”

“你一個人回去吧,我可以照顧好我自己。”

他的話很輕,明明聽上去是平和的,卻透出一絲不容拒絕的固執。

“……”

康喬無言以對。

她作為半道才上路的姨媽,實在不能端出長輩的架子對他指手畫腳什麼。

在這個年歲的狼妖一旦決定了要做什麼事情,縱然是天道也無從令其更改。

接下來的日子嬴舟過得很是平靜。

他好像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平靜過,在最年少氣盛的時期,懷揣著諸多野望和輕狂的年紀裡,他心無雜念,思緒安定得好似一灣不驚不興的淺水。

他每天會用半日的時間吐納天地清氣,修複妖體,除了吃喝與發呆之外,其餘的大把光陰都撲在了那棵古樹上。

早起到溪邊去挑淨水,將白櫟的根%e8%8c%8e一寸寸澆透澆實,午後會開始給它除草除蟲——沒了樹靈的白櫟與尋常的草木無異,無法再靠自身規避天敵。

嬴舟才發現小椿的本體原來如此壯闊巍然,等自己做完所有的活兒,幾乎就到了天黑,常常累得滿頭大汗。

那些根須深紮進土裡,朝四麵八方蔓延了不知幾十丈還是幾百丈,仿佛與整座白於山融為一體。

他撫摸喬木堅韌的樹乾時,能感覺到經年滄海桑田的痕跡。

天劫殘留的雷偶爾會不時地於骨節處滋滋流竄,因此嬴舟不得不忙一陣又歇下來,咬牙等餘電過去。

山上諸多不便,康喬大部分時候住在遠處的妖怪集子裡,隔三差五來給他疏通妖力。

灰狼族的回信和兩匹鹿蜀一起送到了西北,她牽著坐騎落於白櫟古樹的根脈前,彼時嬴舟正蹲身在底下拔草%e8%8c%8e。

康喬的目光順著傷痕累累的樹皮一徑往上。

這棵喬木,不管何時觀看都會使她油然而生一種敬畏之感。

是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