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出處,不多時便尋得一個位置,看那標簽上刻著一行字——“第五代家主李清曉”。
這人居然還有個專門的隔間存放,她仔細一數,關於他的書籍足足十來本,是列祖列宗裡最多的一位。
“爹。”她捧著冊子邊翻閱邊走上前問,“這‘李清曉’是誰呀?咱們家怎麼會有姓李的家主。”
溫同知忙著給幾本舊書歸類,“我不是同你講過嗎?溫氏家族淵源,最早能追溯到商周那會兒去了。”
“我們這一支祖上曾經是姓李的,後來到宋時,出了個厲害的大將軍,太宗皇帝便以其所生之地,賜‘溫’姓以示褒獎。”
他捧起一摞殘卷從林立的書架間穿出,行至案桌旁打算修繕,言語依然三句不離老本行,“所以呀,為父總叫你修身養性,修身養性——溫家是世家大族,講究詩書禮儀,講究氣質內涵。姑娘家要懂得秀外慧中,所謂上善若水,水利萬物……”
溫蕙仍在後頭追著,才不聽這些廢話。
“爹,為什麼李清曉有那麼多傳記,其他家主……連大爺爺也隻有一本啊。”
溫同知無奈地朝她手裡瞥上一眼,自己給自己研墨,“你怎麼老是關心這些有的沒的……”
口中嫌棄罷了,終究還是不情不願地解釋,“他啊……這問題,為父幼年亦曾問過你大爺爺。”
“此人生卒不詳,最早的記載是在秦漢兩代。說來古怪——”他握著筆,形容正色地顰眉道,“曆來關於他的生平眾說紛紜,就連傳世的誌傳也前後矛盾。”
“有人說他活了三百多歲,是迄今為止,活得最久的人。從秦漢一直到三國,曆經數代王朝更替,在家主的位置上穩坐不衰。”
“也有人傳言,他是個妖怪。”
桌邊的燭花爆了個不大不小的聲響,火焰於燈罩中明暗不定。
“當年秦王派其同眾臣出使西域,一去三五年杳無音信,上百人的隊伍憑空失蹤,等到第六年夏,他卻獨自一人完好無損地回來了,稱是在外遇到了大風沙,西去的人馬全數覆滅。
“那會兒正值二世掌權,各地起義不斷,朝廷無暇顧及舊事,隻能暫作擱置。”
“自此以後他壽數漫長,容貌老得十分緩慢。日子一久,族中便漸起閒言,許多人私下猜測,會否真正的李清曉早已死在異域山川,而如今的李家家主則是被附身的妖魔。”
溫蕙從不知曉祖上還有此等秘辛,聽到這裡不禁“哇喔”一句:“這麼刺激!”
溫同知鋪開一本空白書冊,準備開始謄寫。
“還有人傳言,說他長生是假,為把控李家是真。其實根本早就死了,不過讓與自己相貌相似的子孫每日坐在家主之位上發號施令,佯作一副天命所歸的模樣。”
她將書冊卷成個筒捏在掌心,自覺有趣:“那後來呢?後來呢?”
“後來你自個兒翻族史查去——李家的列傳上寫他因受族中排斥,被逼離開了京城……不過寫著是離開,實際人死了也說不準。”
溫同知不以為意地落筆。
“唉,都是戲傳。現在這許多年過去,也無從考究了。”
雖然家中多事端,他到底還是不信鬼神之流。
“怎麼會是戲傳呢,我認為很是有理有據呀。”溫蕙仰著頭暢想道,“您看後娘不就是妖精嗎?既然妖魔真實存在,李清曉還留有傳記,可見不是信口開河。”
溫同知先是著急忙慌地衝她使眼色,“噓——!”
他環顧四下,擔心叫下人聽去,殺雞抹脖子似的瞪她,“叫你莫在家裡提這事兒!”
後者不大樂意地癟癟嘴。
待訓斥完了,他才接著謄抄舊書,語氣平平地輕哼,“就算她是真的。咱家出一個妖怪媳婦不夠,還能出一個妖怪祖宗?天底下的怪事都叫你撞上了,哪有這麼好的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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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遠在西北的白於山。
今晨天色蒼茫,是個白晃晃的陰天,日頭在雲中時隱時現。
偌大的密林裡幽暗深邃,稀疏的光透過參天蔽日的枝葉艱難地落在地上。春季萬物生長,兩場細雨讓荒草蔥鬱得蔚為壯觀,一夜間拔高了好幾寸,近乎能蓋過人的小腿。
靜謐的山林內,一道過分清晰的腳步聲不知從何處響起,窸窸窣窣,漸次而來。
黑色的長靴將礙事的灌木踩在足下,手臂隨之撥開眼前的樹枝,當那人穿過雜草叢踏入平地時,周身已讓沿途的晨露打得半濕。
他不由地抖抖衣袖,拂去沾上的草葉與塵泥。
簡單地收拾了一番自己,餘光稍稍旁落,便毫無懸念地發現了邊上那棵粗壯蓬勃的喬木,也發現了它從中劈開的裂口。
時隔半年之久,原來白森森的樹皮爬滿了青苔,底下的浮木在雨後生出圓潤重疊的菌菇。
青年視線自下而上,抬頭高仰著這棵令人心生敬畏的巨樹,眼神悠遠而溫潤,唇邊卻蘊著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笑。
“這麼多年沒來,想不到你竟落得這步田地了。”
他長著一張清俊儒雅的臉,皮膚白得仿若透明,僅雙?唇還有血色,襯得整個人異乎尋常的蒼白消瘦,以至於輕薄的紗衣鬆鬆披在身上,竟穿出一股仙風道骨的姿態來。
那雙眼合著蕭索散淡,乍然望進去時,隱約能看到一片空山冷月的寂寞。
青年隻靜靜佇立片刻,很快就挪開腳步。
他循著記憶行至幾丈外的南天竹跟前,撩袍蹲下去。
“記得原來是立著半人高的大石頭,而今居然長了花草麼,也是難得……有了。”
往下挖了一層草皮,根%e8%8c%8e纏繞著的石塊就映入眼簾。
流轉的金線在其中閃著暗光,同風雨城小河狸脖頸上所帶的一模一樣——隻是體型大了數倍。
見得此物,青年眼角浮上些許從容的笑意,他站起身,自懷中摸出一塊符石。
朱筆寫就的繁雜符咒好似感應到了什麼,和地上的青石相映生輝。
與此同時的北號山灰狼族。
小椿站在嬴舟背後,見他比對著清單清點要帶走的物件。
旁邊的康喬倚著門框不耐煩地抱懷等待,“我先說好,東西不能太多,傳送術對人使用本就極其耗費靈力,再添上彆的……我是有心無力。”
“知道,餘下的我騎鹿蜀慢慢載過去。”
他嘴裡念念有詞,然而就在此時,街上的人驀地騷動起來。
“你們看那是什麼?”
“好亮的一束光柱!”
“瞧著挺遠的,這是在什麼地方?”
狼族紛紛走出門眺望,隻見北方連綿的山頭之中,一道金芒衝天入雲,筆直地紮進蒼穹,在浩瀚的天際裡形成一張不住盤旋凝聚的渦流。
而在那當下,九州大地上,七道靈力充溢的華光接連拔地而起,或於深山密林處,或於溪畔流水間,或在妖族,或自人間,強悍的威能破土而出,宛如利箭直指向天。
倘若從高空俯瞰全局,會發現這光起之處連成了一條完整的北鬥之相。
風雨城的食店老板驚異地看著自家兒子頸項的青石光芒大盛,夫妻二人瞪大雙眼瞠目結舌。
北號山中,嬴舟則怔愣地注視著小椿浮於半空的軀體。
她四肢散發細碎的螢火,神情分明比他還要迷茫,隻能眼睜睜瞧見自己越升越高,難以自控。
她正想開口說話,嘴唇堪堪翕動,平地一縷幽光乍開乍合,下一刻便消失不見了。
“小椿!”
嬴舟上前一抓,卻隻抓到了一把暗淡的流光。
他倉皇四顧,“小椿?!”
這室內那麼多混雜的味道,可僅在短瞬,她的氣息便憑空撤去,乾淨利落得連餘溫也不剩,簡直像是被突然抹掉了存在。
“小椿——”
小椿從半空落地時,摔在了大片冰冷乾枯的草葉上。
她茫然地舉目打量四野。
熟悉的山巒,熟悉的風景,熟悉的草木山石……白於山。
居然回到了白於山?
仿佛是一睜眼一閉眼的工夫,她就從千裡之遙的北號瞬移到了此地。
甚至沒有借助小姨的空間傳送術。
為什麼會這樣?
是本體樹自己的傳召嗎?◣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可她根本沒感覺到半分來自白櫟的牽引啊……
小椿吃力地從地上支起身,還沒來得及整理思路,眼前毫無征兆地撞進一個她曾日夜思念的側影。
對方負手而立,翩然閒雅地佇於青山之間,亦如初見時一般乾淨磊落,一身秀骨,古佛青燈似的澹蕩柔潤。
此刻正朝她轉過臉來,溫和地莞爾。
“啊,小椿。”
他笑說。
“好久不見。”
第74章 白玉京(二) 仙人撫我頂(上)……
“白玉……京?”
小椿甚至顧不上震驚自己的處境, 就先被他的出現打亂了所有的思緒。
麵前的青年男子的的確確是白玉京的模樣,連氣質和嗓音都彆無二致。
可他不是凡人嗎?
他為什麼還活著……為什麼……
小椿上上下下詫異地打量他。
……依然如此年輕。
白玉京兩手背在身後,輕輕彎腰垂首, 並未蹲下與之平視,隻含著和煦的笑, 居高臨下地問說:
“你觸發‘瀕死’了是嗎?去山外啦?”
他好似在同一位熟識的舊友閒聊,語氣裡絲毫不見百年歲月的生疏。
“怎麼樣, 外麵好玩麼?”
“好玩啊。”
小椿自然而然回應他的話,“很好玩!遇到了許多人,許多事。有好多跟你說的一樣, 也有很多不一樣……你知道嗎?原來賭場沒有那麼可怕的, 天底下還有不用動手搶就能把你錢財騙走的小偷, 有會禁錮時光的鴞鳥, 有能買到稀奇玩意的黑市……還有、還有好多好多!恰巧你現在回來了, 我可以慢慢講給你聽。”
她簡直如數家珍,拍拍衣裙從地上爬起身,興奮道, “對了, 有一個人我想介紹與你認識的……不過他這會兒不在。”
相較小椿的眉飛色舞,白玉京卻顯得意趣寥寥,心不在焉地整理袖口, 隨意道:“是麼。”
她實在有太多的話想說,也有太多的問題要問, 千言萬語湧到嘴邊,一時竟不知從何處開始的好,隻能磕磕巴巴地湊在他耳畔語無倫次。
白玉京還未見過化作人形後的自己呢。
最後一次分彆時,她還是棵禁錮在泥土裡的樹。
小椿剛要問他的看法, 自石塊中迸發的金芒似乎比此前更漲了威勢,直將周遭的土地崩出裂紋,華光霎時擴大了一倍。
她視線落到他身後,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那道蘊含著神秘靈力的光柱。
“那是什麼?”她輕抬眉梢。
白玉京往旁一瞥,好像多了幾分興致,“哦,你說這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