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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喬木兮 賞飯罰餓 4346 字 6個月前

講話的遊魂,此時此刻也靜默著一聲未吭。

她嘴唇僵著,半晌才不自覺地嚅動。

那一番聽上去像是捫心自問的言語後知後覺地回蕩在耳畔。

康喬仿佛意識到了自身的失態,緘默地閉口不言。

或許在某一瞬,她恍惚發現原來她不是一眼看穿了嬴舟,而是一眼看穿了自己。

對麵的少年好似為了照顧她的情緒,不著痕跡地彆開了視線。

語氣安靜而悠遠,“是,將來的事情,我的確從未細想。”

“生而在世上千年,哪能麵麵俱圓,我隻知道我能陪她多久,就是多久。”

說著,嬴舟朝她溫和一笑,“我喜歡她,是無論她變成什麼模樣,什麼脾性,都會喜歡的。小姨大可放心。”

康喬緊緊地看他一眼,不是沒聽出最後一句的言外之意,她有種長輩拿著過時的論調在晚輩麵前相形見絀的局促,在內心的深處聞得另一個自己意味不明地輕笑。

片晌後也跟著自嘲地牽起嘴角。

“你說得對。”

“何況,你們到底能有近千年的時光可以相伴……也夠了。”她仰起頭感喟地歎出一口濁氣,“千年啊,還有什麼不知足。”

如今的大祭司就是一千五百歲,瞧著身子骨還非常硬朗,嬴舟感覺,自己若惜命一點,活到這個歲數應該不算太難。

雖說在老太太和小姨媽麵前態度果決,但問題擺上了台麵,他不得已也會去想。

想著以後慢慢變老,想著自己化作一抔黃土,想千年後沒有了他的世界,和留在這世上的小椿……

算了。

他甩了甩腦袋。

何必庸人自擾,自尋麻煩,人族不還說行樂須及時麼?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路旁燈光隨著他漸遠的腳步變得有些慵懶,照在荒涼簡陋的灰狼族城郭內,愈發襯得此處像個鄉野村落。

嬴舟未至家門腳步就先緩然而止。

他望見屋前矗立著的那個人影,身姿輕俏而明秀,複雜精致的發辮將她的頭托出一抹靈巧的弧度,正仰著脖子凝視天空,不知是在瞧什麼。

今夜掛著一輪毛毛的月亮,星辰卻頗為閃耀。

嬴舟走過去,不問亦不多話,隻好奇地隨她一並抬頭觀賞,想看看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

小椿盯著浩渺的蒼穹,目不轉睛地開口:“嬴舟。”

“嗯?”

她最近喜歡叫他的名字。聽到有人回應自己,會打心底裡萌生出厚重的滿足感。

“其實樹精和彆的妖族還有一點不一樣。”

“你們都是輪回投胎而生的,可我們不是。”她說,“草木開靈智時,三魂七魄由天地間充溢的靈氣彙聚而成,所以沒有經過鬼界,入過六道。”

“我們不會輪回轉世,死了就是死了。”小椿轉頭來看他,“消弭於世間。”

“大概正因如此,樹妖的命才比普通的精魅要長吧。”

嬴舟眼瞼一眨,長睫交錯著壓在目光之上。

“若有朝一日我轉世了,你會去找我嗎?”

她雖露出片刻猶豫,卻答得很堅定:“會。”

然後又笑了,“當然前提是我能出山。”

嬴舟並沒有笑,反而認真地問,“找到了,又會作甚麼?”

小椿深吸一口氣,思忖著昂首望天,“應該什麼也不做吧……”

他忍不住追問:“為什麼?”

“因為再世重生,就是另外一個你了。是相貌、性格、身份……孑然與‘嬴舟’不同的你,尋到了也沒有多大的意義,靈魂這種東西,失去了記憶就像失去了骨血,在我看來等同於陌路人。”

“隻不過還是會好奇你的生活。”

她含著微笑,“不然你以為小姨為何至今沒去人間尋覓溫禮的下落?照日子算算,他也該投胎了。”

嬴舟的眉峰從頭到尾沒鬆開,他儼然從此番交談裡品出了一絲危險的意味,不由得傾身上前把她手握住,神色極其嚴厲。

“那你要答應我,就算將來我不在了,也要好好活下去。”

小椿一瞬神情就變得遊離起來,輾轉天外,卻總不肯對上他的雙眼。

“啊,這……”

她太守承諾了,知道當真應承下來,無論如何都不敢輕易背信。

嬴舟握著她的雙肩,“要有希望小椿,不管怎麼樣,活下去才有希望。”

見她眼目猶在躲閃,他索性兩手捧起她的臉,不由分說地固定住,“不許敷衍,看著我。”

那視線過於真摯灼熱,恐怕任誰都很難回避這樣的眼神。

她在那道眸光的注視下總算遲遲地點頭。

“我儘量……”

小椿語氣拖著冗長的遲疑。

“屆時可是你們都走了。”她低聲道,“我怎麼辦呢?”

嬴舟的動作登時一頓。

空白的思路還沒來得及出寬慰,卻不料她自己抬起頭,豁達道:“好在還有那麼些年,我可以慢慢想你。是吧!”

“能遇見你……遇見你們,真的很好了。”

真的。

在她還未被無邊的孤獨吞沒之前,這段經曆,足夠這一生去回憶。

嬴舟讓她眼角漾出的明%e5%aa%9a輕輕一刺。

驀然感覺自己方才的要求未免苛刻得有些殘酷,表情幾經掙紮,強行換上笑意,“不管那些了,先玩吧,玩儘興再說。”

“我記得家裡還有兩副棋牌,把重久和小姨叫來,我教你玩牌。”

“嗯!要再買隻燒雞,今晚索性通宵吧,不醉不歸!”

她精神振奮地要跟上,冷不防發現嬴舟撈了個空。

他原想去拉她,然而竟沒能真實地牽到她的手。

小椿隔著幾步距離和他麵麵相覷,仿佛已有預感般地抬起兩臂,攤開的十指時隱時現,似乎正在漸漸變得透明。

第70章 綠楊芳草(四) 他……他入魔了!……

“她這情形, 是大限將至不錯。”

霜寒堂的老狼妖執起小椿的手端詳其五指,最終給出這個結論。

“現在還僅是手指,待到她周身四肢化為虛無, 就離魂飛魄散不遠了。”

大祭司眸色凝重地朝她道,“你頂多隻剩下五日, 該是時候計劃著回山去了。”

一顆橡果半年的自由,到頭來也並不比那位銀杏前輩多撐幾天。

小椿捏了捏輪廓虛浮的手, 忽然問說:“我下一回再結一粒這樣的果子是什麼時候?”

“說不準。”

他聳聳肩,“況且瀕死的自保對於你們樹精而言是出於被動的本能,怎樣算是‘它’認為的危及性命, 尚是個未知之數。昔年我所結識的舊友即便自縊也未能使得此技觸發, 大概在樹體看來, 赴死終究缺少了對消亡的畏懼吧……”

老爺子不由得打住, “唉, 閒話多言了,或許小椿姑娘有機會可以自行琢磨。”♀思♀兔♀網♀

是啊。

在他眼中,自己的命長得望不見儘頭, 多得是時間能夠用來專研此道。

手背驀地緊了緊, 嬴舟輕捉著她的腕子在一旁淡笑:“沒關係,這次我陪你一起回白於山。”

“有我在,你肯定不至於再如從前那般枯燥。”

小椿微低著腦袋, 細碎的青絲遮住了半邊麵容,在這半瞬靜默得令他驟生惶然, 但很快她便仰起臉來衝他了無心事地一笑。

“那是一定的。”

“好!”她鬥誌昂揚地捏起拳,“既然沒幾天好日子可過了,索性敞開了玩吧!”

“剛剛你講的什麼來著?玩牌是嗎?好嘞,現在就去買酒買肉, 今晚大家都彆睡——”

小椿用缺了指頭的手牽住嬴舟的衣袖,歡天喜地地往外跑,路過康喬身邊時順便也將她一帶,隻把大祭司獨自拋在背後。

老狼妖舉著煙鬥,欲言又止地抬起胳膊似乎是想叫住他們,奈何小孩子們跑得太快。他不是滋味地訕訕放下,悻然道:“老人家也不是不能玩嘛。”

嬴舟家中的牌是紙做的,據說被稱為“馬吊”,得四個人才能玩,在族裡兜兜轉轉找了一圈,光拉上重久還不夠,又再添了個沉安。

夜裡沒有燒雞賣,好在羊肉是管夠的,一盤鹵味加兩壺花雕,牌玩得亂七八糟,其實小椿什麼精髓也沒摸著,反正圖個新鮮。

兩位康喬小姨拿著牌自己都能和自己吵起來,沉安與她皆是三不知,嬴舟則從頭到尾給她放大水,作為全場唯一一個認真打牌的人,重久看著這群半吊子覺得很受侮辱,隻好不停的給自己灌酒壓壓氣。

五日,滿打滿算六十個時辰,排開在眼前,真比乞丐更要捉襟見肘。

小椿連覺也舍不得睡,每天去一個新地方,見見新的事物,新的妖怪或是凡人。嬴舟就像是對待倉促抱佛腳的考生學子,不住找來人間的東西,填鴨子似的教她使用。

這個是火折子,那個是打火石,煙花爆竹如何點燃,蹴鞠藤球的玩法規則,夏天天熱能用團扇和冰塊解暑。銅鏡也可以帶上山去,還有一整套的茶具、碗筷……

許多物件甚至隻能是匆匆地瞧個幾眼,小椿明白他們是在走馬觀花,但此時此刻,有得一觀已經不錯了。

風雨城中仍有幾家是她沒去吃過的店,也有兩家是她吃過後念念不忘的,兩個人於是坐在酒樓內,將所有的菜式都點了一份,滿滿當當擺了一桌。

雖說嬴舟以後並非不能給她帶些山外的食物回來,可白於山到底路途遙遠,縱使他腳程再快,等抵達時也八成會冷掉。

有些東西她隻能吃這麼一回了,這輩子或許也就剩下這一回,下一次又不知是在多少月多少年之後。

小椿不甚熟練地抓著筷子與羹勺,丸子湯嘗一口,銀絲魚膾嘗一口,河豚羹再嘗一口……她仿佛是要將所有食物的口感味覺統統記在腦中,一直吃,一直吃,埋頭苦吃,等到滿嘴都塞不下了,仍舊奮力地夾菜往口中送。

嬴舟瞧得實在不忍心:“小椿,吃不了就算了吧,我們明日再來,還有幾天呢。”

她根本就不聽他的,一麵強壓住反胃欲嘔的難受,一麵使勁地帶著報複性地吞咽。

“彆吃了,小椿,你這樣腸胃會受不了的。”

他不禁難受,開口阻攔道,“彆再吃了!”

嬴舟半途握住她的手。

幾乎是同時,後者從一大堆高過顱頂的食物中轉過頭來,那雙清潤的星眸滿布血絲,令他當場怔忡,不自覺地鬆開了力道。

數日不曾飽眠,她渾濁的視線與周遭通紅的眼圈一映,活像入魔墮落的妖鬼。

“我不想回去。”

小椿直直望著他,終於不加掩飾地淚流滿麵,拋開了所有的強顏歡笑直言道,“我不想回去啊……”

她不想回到空無一人的大山裡。

不想再走那些已經獨自踏過數千數萬遍的草地與石塊,不想日複一日地坐在樹上,渴望地遠眺山的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