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哪怕做再多的準備,寬慰自己再多次,她還是覺得這一天的到來讓她發自內心的抗拒乃至悲恐。
原來孤獨才是致死的疾病。
嬴舟看著她,一時也不知要如何施為。
他在那當下,平生頭一回直麵了自己的弱小如虻與束手無策。
是不管怎樣儘心儘力,也無法改變的渺小式微。
要是有通天徹地之能就好了,他想。像傳聞中能夠撼動天地的大妖,能夠使江海傾覆的神祉,隨便一個拂袖便可以揮卻凡夫俗子終生難以翻覆的遺憾。
強者就能執掌萬物的生死,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譬如諸天神佛,十方三世,而弱者卻隻得伏首為芻狗,甘隨世事而沉淪。
可他終究無能為力,隻能伸出手去將小椿輕擁入懷,哄孩子似的拍拍她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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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風雨城最大的客店上俯瞰妖都夜景。
妖冶的燈紅酒綠隨炊煙彌漫升騰,很有群魔亂舞的味道,山外的世界隻要有城郭,大地好像就永不會陷入黑暗。
小椿將兩條腿鋪在屋頂的磚瓦上,手中還拿著快肉餅——她是真的吃不下了,偶爾細細地咬一點,純粹聞個味道。
“我還是希望將來你能不必總陪著我待在山裡。”
嬴舟不解:“為什麼?”
他身形微躬,手臂搭在兩腿上靜靜瞧她,“有個人陪你吃、陪你說話、陪你守日升月落,不好嗎?像當初白玉京那樣。”
“但你是自由的啊。”小椿回答,“我一個人坐牢是無可奈何,不想讓你也跟著我在山中受罪。”
在嬴舟正要辯駁時,她很快打斷,“我希望,你可以替我去遊山玩水,去更多更遠的地方。”
她目光落在遠方,唇角卻帶笑,“看看這個世間是如何漸次往前推行的,然後再回來告訴我……”
如果他們兩個人的時光都靜止在大山裡,應該會十分可惜吧。
不知道凡人又製造了出怎樣的新奇之物,也不會知曉妖界的未來是明是暗,是存是亡。
草木可以千萬年紮根原地,但飛禽走獸天性裡便是向往廣闊的,便如當初獸化之後的嬴舟。
沒有哪一隻狼不憧憬著恣肆奔跑。
她不能為了一己私欲,掐斷他的未來。
“不過你可不能出去得太久啊。”
小椿趕緊提醒,“至少半年……一年!得回山瞧瞧我。”
方才歇斯底裡了一場,她而今情緒平複了許多,眉眼間竟瞧不出什麼哀慟的痕跡。
嬴舟有些佩服小椿如斯強大的內心,或許這便是生為草木,感情遲緩的一點好處吧,來得快,去得也快。
他無話可駁,最後隻伸頭過去在她額角輕輕碰一下。
眉峰儘管淺蹙著,唇邊的弧度卻已舒展開。
“我肯定會回來啊,爭取三個月,最好是一個月……”想想又覺得不妥,太久了,“要不十天吧。”
她著急:“十天能走多遠哪!剛到妖怪集子你就要打道回府了!”
他噙著滿城的燈火笑容清淡,玩笑開得淺薄,但能打趣到她,還是很滿足。
嬴舟探出食指撕下她手上拿著的一片餅子,慢條斯理地放進口中咀嚼。
接下來的時日,兵荒馬亂的節奏便放慢了。
嬴舟在盤點著要置辦些什麼東西給她帶上山去,畢竟那荒山一無所有,他想讓她過得舒適些,好歹得搭個院落——這倒不是問題,小椿自身的術法能夠操控草木,隻要命人畫好圖紙就是。
但其餘的瑣碎之物還有得準備。
譬如床榻、被褥、燈燭、鍋碗瓢盆以及桌椅板凳,衣食住行都要麵麵俱到,不多久,就有山下城中鎮裡的小販排著隊拉推車上來。
他采購的雞零狗碎們頗為可觀地裝了好幾個大箱子,令小椿不免好奇,幾近破費地拿出那麼多寶貝與望海潮換得不老泉後,嬴舟居然還有餘錢……存的私房不少嘛。
偶爾重久同康喬也會給他添一點,像是削鐵如泥的菜刀,抑或自己打造的以妖力催動的茶壺之類。
頗有點替自家人添置嫁妝的意思。
小椿撈起板車內的一盒胭脂研究,嗅著有股花香……自己當真用得上嗎?
那山裡也沒彆人,打扮給誰看呢。
就在此時,身後忽有人叫她。
“小椿姑娘!”
沉安大約才隨巡山的衛隊從外麵而歸,滿臉是清晨的露和塵泥,仍神采飛揚地衝她不住揮手。
“哦。”
她聞聲抬頭,信口誇讚道,“你今天也很精神啊。”
後者風塵仆仆地跑到跟前,熱情地遞上一袋鮮果,“聽嬴舟少爺講,你們那邊沒乾果吃,我特地采了些板栗,你回到白於山拿火炒一炒,可香了。”
小椿拉開袋子驚歎一句:“這麼多!”
她感激地道謝,“那我就不客氣了。”
雖然等她捯飭好房子屋子,再學會下廚之時,也不知此物還能不能吃。
“謝什麼呀。”青年一抹鼻尖,赧然地抓抓頭發,“臨彆在即,我也沒什麼送得出手的東西,你不嫌棄就好。”
“沉安——”
衛隊中的同伴正叫他,他應了一聲,向她告辭,“今天怕是不得空閒,等明日我再采些給你。好歹湊個百來斤……”
小椿抱著布袋子擺擺失了半個手掌的胳膊,“不用那麼忙,量力而行便是了……慢走啊。”
沉安折返回山門,堪堪行至衛隊與小椿這段距離的中間,腳步竟陡然一滯。
他隱約感覺到有哪裡不適。
軀體內流竄的熱氣橫衝直撞地在經脈間遊走,起初僅是微微灼熱,而後漸如烈火焚天。
沉安猛地扣住心口,五指成爪用力地在%e8%83%b8口抓撓。
那勢頭蔓延極快,甚至沒能讓他有所反應,暴虐的黑色霧氣便源源不斷自關節湧出。
“沉、沉安……你……”
對麵的巡山衛明顯愣在當場,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身體發生的變化。
青年迷茫地支起脖頸,嘴唇翕動兩下,顫唞的臂膀恍惚是想求救,朝眾人的方向試探著伸去。
而下一刻,他軀殼暴漲了一倍,背脊宛如獸類般寬闊佝僂,屬於灰狼的毛發在周遭不穩定地閃爍。
“他……他入魔了!”
聲音先是低啞呢喃,緊接著便有人叫道,“他入魔了!”
第71章 綠楊芳草(五) ‘天’就是不與人講道……
沉安僅存的理智中充斥著不解, 他顫巍巍邁前一步,疑惑地啞著嗓子自問:“入……魔?”
那一側的巡山衛眼見他逼近,頓時嚇得不輕, 打頭的一個竟腿腳發軟癱坐在地。
“彆彆、彆過來……”
“你是不是吃人了?!”周遭有人出聲質問。
“隻有吃過人的妖才會入魔,你吃了人?”
沉安茫然地垂首回想, 當禽獸時的記憶模糊庸長,僅記得漫山遍野地奔跑, 追逐野兔,躲避天敵……他是頭孤狼,生來就居無定所, 四處流浪, 機緣巧合才投奔到北號山下。
從前饑腸轆轆的日子太多了, 根本想不起到底有沒有撲食過人族, 或是吃了些許屍體的殘羹冷炙。
“我記不得了……我真的記不得了……”
他說話時嗓音中帶著含混的低吼, 一張人麵漸次扭曲,愈發像狼首靠攏,其形容姿態讓小椿乍然聯想起白於山惹來天雷的那隻獅子精。^_^思^_^兔^_^在^_^線^_^閱^_^讀^_^
沉安本就是剛修成人形的狼妖, 對個中厲害知之甚少, 當下本能地向同族前輩們求援。
“我會怎麼樣?”
“救我、救救我……”
衛隊的年輕首領咽了口唾沫,好歹是強自鎮定下來,勉力冷靜地發號施令:“城內出現了魔化妖物, 快去找幾位將軍前來對敵!”
他身體異變的速度實在太快,不過眨眼之間, 黑氣便纏繞住了四肢,使得原本就所剩不多的人形更加岌岌可危。
待得沉安再度昂首咆哮時,喉嚨發出的已不是人聲,而是實打實的, 隱含威懾力的狼嚎。
那嚎叫如山崩地裂,音波仿佛帶著實質,頃刻動蕩開去,將方圓百裡的石子震地而起。
嬴舟懷抱著一簍子鹹魚剛尋聲而來,眼看小椿作勢要上前,立馬眼疾手快拉住她。
“彆過去!”
小椿:“可是……”
“事已至此你救不了他了。”他凝望人叢裡的半魔,眉頭深蹙,“為了保全整個狼族,唯一的辦法隻能將人除掉。”
便如那時在白於山一樣。
魔化灰狼的體型越長越大,四周妖力低微的老弱婦孺們紛紛惶恐地往後退讓。
“無關人等迅速撤離,把小孩子帶上,彆再看熱鬨了!”
整肅的腳步響在耳畔,最先趕到的居然是康喬,背後還跟著一位與重久實力相當的狼族將軍。後者見狀,當機立斷命部下張開結界,打算將對方擊斃其中。
正在這時,她目光向高處投去,不知是瞧到了什麼,驀地一抬手,沉聲說:“不必了。”
“來不及了。”
萬丈九霄彙聚起密布的陰雲,險惡萬分地懸在北號山上方,霎時間狂風呼嘯,在青天白日降下大片渾濁的昏暗,吹得遍地風沙,幾乎睜不開眼。
這天罰真是說來就來,簡直毫不給人反應的機會。
嬴舟抬起胳膊肘遮擋臉麵,儘管知道小椿有盾殼護體,還是不自覺地將她拉到自己身下。
康喬的反應不可謂不快,一旁的年輕狼妖猶在招呼著讓街坊四鄰躲進屋中,她兩手迅速結印,一個極複雜的手勢眨眼繪就。
在頭頂的雷聲蠢蠢欲動之際,魔妖的腳底渾然鋪開一個巨大的法陣,接著整個人憑空消失。
厚重的烏雲隨即從兩邊散開,好似被人拉去幕布,天光陡然就大亮起來。
小椿剛從嬴舟的衣袖下探出頭觀望,但聽見極遠的地方砸下一聲撕裂般的驚雷。
她似有所感地一扭身,那不知隔了幾座大山之外的峽穀,裹挾著天雷的漩渦正冷然無情地朝底下施法,在這處望去,偌大的雷雲僅巴掌大小,隻能看到不時亮起的光和縹緲的轟鳴。
“我已將人送到了兩百裡外的姑射山。其間人跡罕至,誤傷到旁人的概率應該是極小的。”
康喬很快收回視線,朝眾人解釋。
在場的男女老幼彼此皆鬆了一口氣,幸而祭司今年回到族中,否則若攤上這意外,偌大一個灰狼族還不知道要怎麼收場。
小椿雖心中有數,卻仍舊忍不住問:“那沉安……”
她回答得直接:“雷一經落下,不將異己劈到灰飛煙滅是不會止息的。”
“他不可能活下來,天罰的厲害,你應該比誰都清楚。”
話雖如此。
可彼時的獅子精畢竟與她素不相識,小椿尚且能站在路人的位置上風涼地感慨惋惜一句,但沉安是同她說笑過,玩樂過,活生生的生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