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腿的猞猁弟弟似有所感地抬起頭。
缺月掛疏桐,長風呼嘯過耳。
他在兄長的聒噪聲裡自語了一句。
“快到寅時了……”
客棧旮旯放著的銅壺滴漏不緊不慢地落下一粒水珠。
漏箭悠悠沉澱,直指寅初時刻。
嬴舟的重劍剛要劈到大蟒的後頸,倏忽間,周遭的場景一掃而空。
像是時光驟然倒退,寫滿了字跡的白紙當中撕下,一切又歸於原位似的。
“轟”然一陣重響,巨劍砸在荒涼空寂的城郊,還彈了兩三粒碎石。
蒼穹一輪圓月明澈如鏡,竹林隨風輕揚,有靜謐的沙沙聲傳出。
周遭安靜極了,靜得仿若落針可聞。
嬴舟環顧四野。
那巨蟒、猞猁、混亂不堪的戰場,一切的一切統統消失不見。
身邊除了同樣一臉懵的小椿,什麼也沒有。
他砍了個寂寞。
後者張口結舌地望望南,再轉頭回來望望北,一時摸不著頭腦。
“這是……”
什麼情況?
他將劍插入土裡,力竭地靠上去歇氣。
“不知道……看附近,應該還是在城郊。”
但似乎並非他們方才所在的地方。
“大蟒蛇呢?”小椿戒備地凝視幽暗的竹林深處,一麵倒退著小跑至他身前。
嬴舟力倦神疲地搖了搖頭。
他打了一整宿,真是連說話的精神也沒有。
末了,隱約想到了什麼,試探性地問:“會不會是……新的一日又重新開始了?”
小椿攤手聳聳肩膀,明顯不置可否,隻眨巴著眼睛與之對視。
由於疲累,嬴舟半個聲兒都不想出,手肘搭著劍柄,目光無處安放,索性百無聊賴地回望她的視線。
對方卻並不回避,反而新鮮地一挑眉,更加專注地盯著他。
很奇怪,大概是之前在白於山沒見過幾次麵,習慣了小椿樹苗的樣子,如今突然有了副人身,嬴舟竟覺得有些陌生。
原來她的眉眼是這樣的嗎?
好像比印象中輕俏不少。
那份長久的沉默持續了約莫半盞茶的時光。
隻聽“呲啦”一下,小椿被他那柄帶火的重劍給燎到了。
“哇,好燙好燙……”
嬴舟才回過神,忙將兵刃收了,頗感歉疚:“對不起。”
大概是草木易燃,他拍了好一會兒才替小椿滅掉袖擺上的火,“要麼先去城裡看看?”
她對此倒是無異議:“好。”
臨行前,小椿拿嬴舟的外袍兜成袋子,將自己淒涼的樹苗和土壤裝進去——等回到市集,再去買個結實的花盆吧。
行至白石河鎮外的那片稻田時,照例是晨曦初綻,天光破曉之際。
遠遠瞧過去,滿城祥和,人流如織,半點不見昨日黑煙四起,遍地狼藉的景象。
嬴舟同小椿走在城中那條熱鬨的長街裡,又一次謹慎的審視周遭,總算對這個古怪的術法有了些許認識。
難怪昨晚上那條蛇敢如此毫無顧忌地興風作浪,原來每逢早晨,萬事萬物都會恢複原樣,把城砸了也沒關係。
白石河鎮上的居民全無所覺,每日仍是開啟新篇章的愉悅之色。
反觀嬴舟兩人。
再度站在“福氣東來”客棧門口,雙方的眼底下或多或少帶了點青黑。
年輕朝氣的小二又來了,歡歡喜喜地接客:“客官身體安康,兩位住店嗎?請問……”
他沒了脾氣:“一間,上房,二樓靠中間。”
店夥:“……”
他噎了一下,大約是沒料想來客會這般熟練,很快續上話,“咳……好,二位一間是嗎?一間上房——”
嬴舟聽見他說“二位”,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旁邊的小椿已有了自己的身體,話音一沉%e5%90%9f,猶猶豫豫地截斷。
“呃……”他不太自然地飛快瞄了她一眼,糾正道,“兩間……嗯,兩間吧。”
幸而夥計倒也不在意,扭頭又朗聲道:“兩間上房,貴客二樓請——”
帶路的還是那位執著的老大爺,不知為何,明明抱著樹苗的是小椿,偏生還是要轉頭來詢問嬴舟。
“這位公子……”
嬴舟:“家裡不愛養花草,我知道這是白櫟幼苗,不能種在盆內,等回了家會移栽進土裡。”
“……”
大爺嘴唇囁嚅半晌,似乎覺得有哪裡古怪,但又說不上來……
到了二樓,客房仍是此前的那間,嬴舟抬手揮開了欲前去打掃的老店夥,自行推開門。
而小椿則輕車熟路地跟著他往裡走。
後者正在床邊坐下,抬眼就看見她動作自然地拉出一張椅子,撿了個破陶罐,麻利地安置樹苗。
他欲言又止。
最後還是作罷,隱約猜想自己哪怕直言點破,人家八成也不明其意吧,索性就不自取其辱了。
小椿給□□換了個簡陋的臨時居所,她現在有了實體,哪怕被困囚籠心情也比之前愉悅了不少,還一臉的躍躍欲試。
“嬴舟,嬴舟,那我們現在準備乾什麼?”
他摸索著自己身後的棉被,回答得很乾脆:“睡覺。”
“什麼?”小椿大為吃驚,“你怎麼還要睡覺?”
少年強忍著無奈,自鼻息裡調勻呼吸,努力地耐起性子:“姑奶奶,我和人打了一晚上沒停過,我也是□□凡胎好不好,你總得讓我休息休息吧?”
狼犬皆不擅持久戰,一場惡鬥下來他必須得補充體力。
對麵的人聞言一愣,忙露了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熱絡地殷勤道:“您睡,您睡。”
“我給您把風,白櫟殼罩三層,您放心地睡!”
繼而說到做到,當場給他落了三個護甲,龜殼似的密不透風。
嬴舟瞥著她一個人在那裡風風火火地瞎忙活,放了門前的栓,又落下卷簾,整個給他擋在窗邊,還真有點放風的意思。
他禁不住啼笑皆非,“彆了,你隻要看住你那樹苗便好,就你這樣成日在我麵前晃悠……”
本想說“有礙觀瞻”,話語卻倏忽一頓,臉色顯出幾分猶豫,真實情感地納悶道,“從老早我就想問了,你穿的這身……”
嬴舟琢磨她的打扮,表情實在很難描述,“到底是,哪族的服飾?”
顏色似灰又不似灰,舊撲撲的,仿佛漿洗過多回。
看不出究竟是衣裙還是衣袍,總之是一堆破布爛條掛在身上,著實不好評價。
小椿順著他的視線低頭端詳了一番,笑得頗為隨意。
“哦,這個啊。”
“其實是久遠以前,有一回我在白於山樹上,瞧見一個過路的書生作此裝束,那會兒也不知曉外頭的人是何風俗喜好,便照著他的衣著變化,想著應該和大家差不離吧。”
“怎麼?”她問,“不好看麼?”
“……”
嬴舟私以為,這已經不是好不好看的問題。
而是丟不丟臉的問題了。
或許發現了他神色的一言難儘,小椿倒是渾不在意,“小事情,小事情。”
她轉身往街上瞧去。
“讓我來瞅瞅,現在的人族愛穿的都是什麼款式。”
說著,很快便盯準了一位年輕的小姑娘,十六七的女孩子,想來品味不會太差。
她於是打了個響指。
刹那間,屋內卷起了一陣由青葉聚成的風,像是濃重的青山襲麵而來,兜頭將小椿包裹於其中。
驟風稍瞬即逝。
待視線中的樹葉消散之後,原地裡隻剩下一個衣袂銀紅,長發如瀑的身影。=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她發髻上梳著兩條精巧的小辮子,點綴著與衣裙同色的流蘇,十分襯氣色。
也不知是該誇外麵那位姑娘會打扮,還是該誇她好眼光,這套裝束甫一上身,整個人瞬間就鮮亮了許多,有深山清露一樣的明秀從眉枝間透出來。
妖和人一樣,亦有容貌美醜之分。那些本體生得端正整齊的,大多修成人形了,五官也不會太差。或許樹猶如此,她大概算是長得很清秀的草木了吧?
嬴舟看著小椿低頭扯了扯裙擺,又特地給腰間加了一節彆致的樹枝當做點綴,大大方方地張開雙臂問道:
“這個怎麼樣?”
“好不好看啊?”
鮮少能聽見有人問及自身模樣時這般乾脆坦蕩,嬴舟望向她,瞧著瞧著,自己則先輕笑了一聲,嗓音裡滿是縱容與無奈。
“嗯,還可以。”
第14章 白石河鎮(八) 話還未說完,耳朵忽然……
白石河鎮按部就班的這一日是個日晴明%e5%aa%9a的好天氣,且不論枯燥與否,至少氣候甚佳。
假若日日是雨天,想來心情還要糟糕。
趁著嬴舟休息,小椿將自己的盆兒擱到陽光底下去,哼著小曲兒,細細地拿絹布擦拭葉片上的灰塵。
不曉得是因為蛇類普遍不喜白晝出行,還是因為受傷太重。昨夜眼見著打得昏天地暗,今早卻滿城平和,一派相安無事,也不見誰出來攪風攪雨。
嬴舟這一覺睡得極好,幾乎是酣甜無夢。
他猜想自己約莫睡了有三個時辰,朦朧間,能瞧見日光鼎盛而絢爛,或許才至午後。
而趴在窗邊的人影仿佛是發現了什麼,忽然窸窸窣窣地朝這處跑來。
嬴舟睡眼惺忪地睜開雙目,那張清麗明朗的臉就擱在自己枕邊,一對水眸過分清澈爛漫,一轉頭便猝不及防地與之對視。
“……”
這人又在乾嘛?
從前小椿當樹苗的時候,再不安分,也隻是聒噪話多,現如今有了身體,嬴舟便愈發難以琢磨她的舉止了。
偶爾疲憊,時常心力交瘁……
他在枕上歎了一口氣,啞著嗓子問道:“又怎麼……”
話還未說完,耳朵忽然傳來輕柔的觸?感。
那是五指漫不經心地在來回揉捏,最為敏銳的肌膚上清晰地留下對方指尖的溫度,甚至連經脈的律動也一清二楚。
他整個人都打了個激靈,睡意一掃而光,當場清醒。
嬴舟“蹭”地坐起身來,兩手欲蓋彌彰地捂住雙耳。
幾乎是一瞬間,臉就紅了。
小椿作勢支著兩肘趴在床沿新奇地看他:“嬴舟,你的耳朵……”
他慌亂中帶著點赧然地彆過頭,“耳朵……”
手倒是緊遮著沒鬆開,“耳朵又怎麼。就,妖力不穩之時,總會有一些本相露出來,那很多精怪都這樣啊。”
“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他勉力維持一本正經,至少表麵上很鎮定。
這話雖沒錯,但其實對於尋常的妖怪而言並不多見。
往往隻有在妖力行將耗儘,或是精神極度動蕩才會現出獸類的特征——比方那隻走火入魔的獅子精。
可嬴舟不同。
由於體內混雜著狼妖和犬族的血脈,他的靈力常常失控,自小就比同齡人長得要慢,在維持人形上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