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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喬木兮 賞飯罰餓 4457 字 6個月前

舟靠在門外,先是舉目去看客棧陳舊斑駁的屋頂房梁,好一會兒才低下頭,握拳在手,欲蓋彌彰地遮住唇角。

木製的樓梯狹窄陡峭,他難得有耐性一步一步地走。

其實捫心自問,前些時日,他真的有過念頭想送這隻樹精回白於山。

嬴舟自小獨來獨往,習慣了一個人闖蕩,小椿的聒噪與麻煩,使他幾度打算放棄。

不過如今想想。

自己好像還能再堅持堅持……

*

白石河鎮的秋天也有各色繁盛的花草賣。

午後趁著陽光不太灼烈,嬴舟當真帶著小椿上街了,算是滿足一回她長見識的心願。

此處的花市品類豐富,最不缺的就是盆。

畢竟木頭削的粗製濫造,既是進了城,自然挑個做工更精細的為好,也方便他們趕遠路。

小椿聽完大為感動,隔著一片葉子淚水迷蒙。

“你居然要給我買個新盆兒……”

她捂住雙眼,“我實在太高興了!”

嬴舟:“……你小點聲。”

換盆兒於她而言就等同於換個新家,從家徒四壁的破木屋搬到富麗堂皇的大磚房,誰能不欣喜若狂?

故而挑選得也是慎之又慎。

嬴舟進鋪子前對她說:“看中了哪個就用手指給我。”

小椿作為一個俗人,不可避免地喜歡花裡胡哨的玩意,越是色彩鮮豔越是愛不釋手。

沿途指的不是大紅大綠,就是大藍大紫,喜慶得幾乎可以就地出嫁。

嬴舟眼角直跳,選擇性地無視了她拚命伸出的枝葉,全當沒看見。

簡直是在欺負啞巴!

“這是人家置辦喜宴用的。”他壓低嗓音,“你想讓人一路盯著走嗎?”

樹苗聞言在盆裡落寞了一陣,很快又眼前一亮,揪著他衣衫指向彆處。

……好一尊漢白玉的石雕古董。

嬴舟:“你覺得我抱著這東西還跑得動麼?”

感情不是你在出力。

最後挑挑揀揀,顧左顧右,勉為其難地買了隻陶瓷的孔雀藍,兼顧了實用與美觀。

小椿悄悄在盆兒上拍了兩下,瓷器清脆的回音傳來共鳴,然而後者仍舊不舍地瞥了幾眼她的大紅大紫,深感遺憾。

搬新家嘛,還是花花綠綠一點比較熱鬨啊。

嬴舟不善侍弄花草,故而挪盆兒是店主給幫的忙。鋪子內幾個打雜的小少年圍在周遭,倒是對小椿的根%e8%8c%8e枝條頗為讚歎。

“白櫟樹也能養成盆景嗎?”

“我還從來沒見過枝乾曲線這樣美的樹苗……這真的隻是棵幼苗?”

便有人問道,“公子平時都怎麼養的?有什麼特彆的法子麼?”

嬴舟倒是認真的思索了一番,“多陪她說說話也許會有幫助。”

小椿:“……”

她感覺自己被諷刺了。

“草木也需要人陪伴嗎?”

“聽上去似乎有幾分道理,就如同豢養貓狗……早些時候曾聽人講,每日多誇讚自己的花草,能讓其長得更鮮活些,不承想竟是真的。”

“那下回我也試試!”

嬴舟環抱著雙臂,看著一群人給小椿換花盆,忽然間,他鼻翼警惕地皺起。

朝周遭嗅了嗅,又嗅了嗅,能聞到空氣中蘊藏著的一縷不同尋常的血腥氣。

絕非是屠戶宰殺牲畜的味道。

他戒備地瞥了一眼人來人往的大街,終究還是收回視線。

罷了,當下彆惹上什麼麻煩就好,反正他們明日也要出城了。

第9章 白石河鎮(三) 還真是好哄。

因為被人誇好看,小椿後半日的心情都是雀躍的,早間慘遭潑糞的頹喪一掃而光,連帶瞧那老大爺也順眼了起來。

“人族的幼崽們嘴真甜。”

她到夜裡還惦記著下午聽的奉承話,美得不行。

“我又愛上了這裡!”

這麼說……此前的確是恨過的。

嬴舟撐著臉頰,兩指捏著一根細草在逗小瓷缸中的幾尾紅魚,拿餘光看她美滋滋地端詳自己的新住所。

不由搖頭歎道,“你還真是好哄。”

“不是‘好哄’。”小椿如今枝乾長長了,能勻出一部分當腿,斜著坐在花盆邊沿,“我們當草木的,感情本就不濃烈,對於愛恨情仇總會比較遲鈍。”

“所以樹精的脾氣大都很溫順,不管你怎麼招惹我,我都不會生氣。”

“這不叫遲鈍,這就是缺心眼吧?”他拿草根在她麵前晃了兩晃。

“都一樣啊。他們人族不是有句話,叫做‘人非木石,孰能無情’麼?我們就是缺心眼。”

她還挺得意。

小椿托腮看月亮,靜謐的秋夜燈火殘漏,滿天星辰黯淡。

春秋就這點好,比夏涼爽,比冬溫軟,難怪世人會向往著“四季如春”,倘若一年都是繁花滿地,溫暖適宜,這不比洞天福地自在?

櫟樹的根苗在夜月下緩慢生長。

白石河鎮的萬家房舍正漸次入眠,燈燭一戶接著一戶的熄滅,就顯得頭頂的月光尤其清冷。

客棧外的梆子聲疲疲遝遝,打更人嗬欠連天,有氣無力,每一個字都透著困倦。

“子夜三更,萬事平安——”

響鑼輕輕一敲。

……

“醜時四更,夜深露重,早睡早起——保重身體——”

**

“咚”地一聲。

嬴舟驟然驚醒。

他晚上睡得早,夢裡不知為何,總能聽到那日山中縈繞回蕩的狼嚎。

狼叫大多為了呼朋引伴,甫一開口,遠處近處的山狼都會不自控地發起共鳴,這是古早時期刻在血液裡的本性。

也幸好他屬於狼的那部分血脈被犬族稀釋,否則要是出聲回應,不過半柱香就會被對方尋到。

因得這個憂慮,嬴舟乍然睜眼,瞬間便沒了睡意。

橫豎是養足了精神,也顧不得窗外天黑未黑,他收拾好行裝,抱起小椿出門,打算啟程。

時候尚早,客店的掌櫃與夥計竟都沒瞧見身影,嬴舟乾脆把房錢放在了桌上,留下紙條壓著。

城郊的一段路漆黑無比。

四野不見農家,全靠頭頂的清輝照明。

月華潑地如水,因為過了十六,圓盤便細微的缺失了一小塊。

但光芒不減,依舊明淨。

他懷裡的嘴碎精被顛得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說了句夢話。

“你們屬狗的,精力都這麼好嗎……啊——”她一個綿長的哈欠打完,“難怪白玉京說,他養的狗日間若不遛個一兩時辰,夜裡就會拆家……”

嬴舟:“你一個除了吃睡,什麼也不必管的人,就彆成天挑三揀四的了。”

小巧精致的白石河鎮不多久,已被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滿城正值酣眠之際,那客棧角落裡的更漏啪嗒啪嗒,銅壺內的漏箭堪堪指到寅初時分。

也就是在這一刻,略缺的明月忽然又圓了回去。

山道兩側的草木無端無風自動,沙沙地搖曳了半晌。

小椿莫名抱住雙臂,青嫩的枝乾上雞皮疙瘩一般突兀地豎起了幾片木屑。

“你,剛剛有沒有一瞬覺得很冷?”

“冷?”他走得周身冒汗,哪裡會冷,“沒有啊。”

“不是天氣的冷暖……就,陰森森的。”

她的樹葉腦袋小心翼翼打量天空,“嬴舟,你說……這樣的山間夜路上,不不不……不會有鬼吧?”

嬴舟:“……”

他費解地皺眉,“你一個在白於山住了幾千年的妖怪,還怕黑?”││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再說鬼都在冥界,不是七月半,這陽間怎麼可能見得到鬼。”

話雖如此……可她還是感覺有些怪怪的。

小椿隻好抓住幾根嬴舟散下來的碎發,以此給自己壯壯膽。

大概過了小半個時辰,天邊隱有晨曦初綻,四麵微微放亮,眼看著黎明已至,她才終於鬆了口氣。

旭日真乃人間浩然之氣,光是望見太陽升起,一顆心就安定下來了。

“唉,不愧是清晨拂曉,山裡的空氣也太清新了吧——”

她張開雙臂深呼吸。

嬴舟忍不住乜了一眼,“剛剛不還說深山會有鬼嗎?”

“現在不一樣啊,鬼都怕陽氣。”

小椿迎著暖風舒展枝葉,望著前方燦金的稻穀交錯招搖,山間小路蜿蜒縱橫。到底是秋收之季,四處的田地穀物豐登。

她樹葉搭涼棚地放遠了視線,突然發現了什麼,“嬴舟,那前麵又有好些房屋,是個鎮子!”

隻當是她在大驚小怪,後者無奈道:“哪有這麼快就到城鎮了,村落而已吧。”

“不是啊,真的是座城。”

白牆青磚高低錯落,一條長街鋪滿石板,隱有茶肆酒樓林立如森。

隨著腳步漸近,她的興致再度高漲而起,“你看你看,這兒也很熱鬨,有好多商鋪。”

而嬴舟卻並無喜色,他的眼神在此時此刻隱晦地沉了一沉。

正當豔陽大照之時,市集人來人往,喧闐繁華,兩側的糕點攤上,蒸籠熱氣滾騰,饅頭包子大燒餅,味道層層分明。

他麵容凝重地留意著身側熙攘的過客。

小椿猶在盆裡左顧右盼,目光輾轉於街上叫賣的各色花草之中。

心想:“原來這城的人也喜歡種花。”

片刻後抵達了投宿之處。

隨著嬴舟的腳步停住,她仰頭又去琢磨麵前的客棧,暗自點評道:

“這兒的客棧也叫‘福氣東來’。”

精神抖擻的店夥計堆著笑臉招呼他們,“客官要住店嗎?好嘞,二樓上房,您裡邊兒請。”

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大伯在前方引路,他形容古板頑固,大概是行動不便,腳步略顯拖遝,一雙老眼卻是不由自主地朝她盆中打量。

“這位公子。”他從樓梯間回頭,“敢問家中愛蒔花草麼?”

小椿若有所思地暗想:“這客棧裡也有個老大爺。”

嬴舟冷眼注視對方,劍眉細微地輕擰著,回答說:“還好。”

“誒,那就難怪了。”老者一聲歎氣,“這可是喬木的幼苗呀,不可做盆景養的,怎好在花盆裡栽著呢?還是早早種入地裡才是……”

……

進了客房,關上房門。

他依舊將小椿放到靠窗的桌案上,另一旁是養著幾尾小紅魚的瓷缸。

後者得出了如是結論:“這裡也愛養小紅魚。”

嬴舟微不可聞地歎了一聲,頷首示意她:“你怎麼看?”

小椿垂首認真思忖片刻,問道:“嬴舟,每個城裡的人族,是不是都長得差不多?”

少年終是將快要翻上天的白眼忍住了,他耐著性子將手肘擱在桌沿,“把你的掌心伸出來。”

她聽聞,遞來一片葉子。

“再伸出另一隻。”

小椿依言照做。

嬴舟:“你自己對比,這兩片葉子,是一模一樣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