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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喬木兮 賞飯罰餓 4386 字 6個月前

“不曾”,又覺得過於刻意,索性模棱兩端地答道:“……不常養花。”

老大爺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疼惜地提醒說:“這可是喬木的幼苗呀,不可做盆景養的,怎好在花盆裡栽著呢?還是早早種入地裡才是。”

“嗯……”他含糊,“知道,等我回了家就種。”

大爺猶在叨念,“這樣樹苗要能栽活,方寸大小怕是還不夠它長的,要挑個寬敞、土壤鬆軟之處。誒,多好的樹種啊,可惜了,長得低頭耷腦……”

嬴舟跟著聽了一路的嘀咕,好歹進了房間,他信手放下小椿,活動活動疲累的筋骨。

老店夥忙著替他整理床鋪,添茶加水。

小椿倒是還好。

儘管平日滔滔不絕,千言萬語說不儘,現下也知分寸,入城後當真一言不發,挺讓人省心的。

“跑堂的就在一樓,公子有什麼吩咐,出門叫上一聲便是。”

嬴舟:“好。”

老大爺退出去時,正見他隨意撈起一壺涼水給那盆樹苗澆灌,不由連連搖頭,眼底裡滿是暴殄天物的心疼之色。

屋門哢噠關上。

小椿先是仔細觀察了一番,接著大鬆一口氣。

“呼——我總算能出聲了。”

“你都不知道我這一路上忍得多辛苦!”

後者將茶壺放下,漫不經心地挑起眉,“那你今後還有得忍。”

“嬴舟,嬴舟,我有好多東西想問你來著……有這個,那個,還有那個,這個……”

她興奮得手舞足蹈,“我們會在這兒住多久?我好喜歡這裡,多待幾天再走吧,好不好啊。”

他看著她在盆兒裡枝葉亂顫的模樣,心情禁不住就輕鬆下來,含著嘴角的弧度寬慰道:“其實沒關係,往後走,還會有更大,更漂亮的城鎮可看。你不是想去京城麼?”

“真的嗎?”

她腦袋的兩頂綠葉隨之往他身邊湊了湊,“眼巴巴”三個字已經呼之欲出。

“真的。”

嬴舟無奈道,“好了,我現在得出去找點東西吃,你老老實實待著。記住,莫在人前說話。”

“哦!”她答應得鬥誌滿滿。

**

這間屋的采光不是太好,窗外生了棵梧桐,旭日便被遮了大半。

小椿的木盆就擺在窗前的案幾上,嬴舟不在,她閒的沒事,便對著陽光一邊哼歌一邊撈起自己的枝葉,挨個晾曬。

她搓著葉片間沾染的塵灰,擦洗得仔仔細細,嘴裡哼的不知是哪年哪月的童謠,還挺自得其樂。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門外忽的傳來一聲極輕的“吱呀”,隱約是誰開門進來。

那絕對不是嬴舟的腳步。

小椿聞之一震,立馬鬆開手,當場把自己僵成了一塊活木石,老老實實地充當著一棵平平無奇的樹苗。

秋日金燦燦的暖陽正照在案桌上,將纖細的草木映得格外青翠。

小椿就看見麵前的影子漸次逼近,投在自己腳下的陰影愈漸變大。

情況不妙,對方好像是衝著她來的……怎會如此。

她不敢輕舉妄動,隻能支著手戳在原地,腦門兒上急得直冒汗。

這個人要乾什麼!

不要過來啊

第8章 白石河鎮(二) 她生無可戀道:“我臟……

成年的狼犬精力旺盛,對於肉食的需求也極大,嬴舟又得抱著小椿趕路,自然得補充體力。

他手裡不缺錢,上附近的酒肆生生吃完了一桌的葷菜,這才拎著一罐清水回到客棧。

甫一推開房門,迎麵就發現窗前空空如也。

——栽著樹苗的木花盆不見了。

嬴舟登時一怔。

出於妖怪的警覺,當頭第一個反應便認為小椿是被彆的精怪擄走吞噬了。

等冷靜下來,才意識到自己身處人族地界,應該想得更接地氣一點……難道是讓旁人偷走了嗎?

可一盆其貌不揚的草,誰偷這種東西?

他臉色無端凝重,麵沉如水地轉頭出了門,叫住跑堂的夥計。

“我房裡的那盆……樹呢?”

小少年被問得懵然,“樹?”

隨即恍悟,“哦——您說那個小樹苗是吧?”

他一拍大腿“嗐”道,“給咱們店裡的王叔盤去後院曬太陽去了,他吩咐我等您回來知會您一聲。”

說完又怕他責備,趕緊不著痕跡的找補,“公子您彆見怪,白石河鎮上大家都養花草,王叔這人較真得很,見您的白櫟長勢不好,忍不住就要上手給調理調理。您若是介意,我代他給您賠個不是……”

聞說花木尚在,嬴舟便鬆了口氣,倒也沒計較彆的,匆匆支開他,自己則往後院尋去。

四合院的中心方方正正,擺了幾張桌椅供客人品茶閒談,日照的確充足,他剛過穿堂,抬頭就看見了小椿的花盆。

她正安靜如木雞地沉澱在暖陽之中,微風拂過,有枝葉輕搖輕擺。旁邊還蹲了個八九歲的孩童,目光專注地盯著盆裡打量。

早間的大爺見他上前,特地熱情地解釋道:“白櫟樹喜陽,春秋正是生長的時節,就得多出來曬曬太陽。”

“您就算是暫時養在盆裡,這土啊也忒貧瘠了,方才我添了些肥進去,每日午後再多給樹照照日光,過個兩三天葉子就精神……”

話沒說完,嬴舟便將花盆一撈,抄在懷中,“行了,我的花以後不要隨便亂碰。”

“誒——”

老大爺伸出手,正欲再補充兩句,這少年已然錯身上了樓,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

他隻好放下胳膊,撅著老嘴嘀咕,“都說了是樹苗,還花呢……花木都不分。”

小椿窩在木盆內,一直儘職儘責地一聲不吭。

嬴舟帶她回了房,掩上屋門,剛把盆放在桌上,說不清為什麼,他莫名感覺到這棵苗有了生動的情緒變化。

對方纖細的樹乾隨之彎下了腰,那兩顆頭的葉子衝著他的方向,緊接著便是“吸溜”一陣響。

很奇怪。

這玩意兒明明沒有臉,可嬴舟就是無端覺得,麵朝自己的那片樹葉掛滿了“眼淚汪汪”。

“嬴舟……”

小椿委屈極了,她扒拉自己的枝條,又嫌棄又傷心,“嗚嗚嗚,他給我澆了羊糞。”

嬴舟:“……”

那棵苗滄桑而頹喪地沐浴在陽光裡,生無可戀道:“我臟了。”

平生最大的侮辱莫過於此,隻怕得用一輩子來治愈。

她的根%e8%8c%8e喝了糞水……再也不能嘲諷那些做得像糞便的包子了,她不配。

“咳。”

雖說此情此景不太禮貌,但嬴舟確實有幾分想笑。

“草木施了肥能生得更茁壯,不好嗎?”

“當然不好了!”小椿憤慨的揮舞雙臂,“我是樹精啊,又不是真的樹,為了修煉都是喝清水清露的,就像你們食肉的走獸成精之後也不吃生食一樣。”

說完便抬起兩片葉子捂住臉,現在她的這片土壤不乾淨了,而自己腳下的根還在無意識的,試圖吸食其中的養分。

這是何等的可恥。

叛徒!

……

嬴舟又開始了他拎水桶打水的人生,來來回回跑了兩三趟。

小椿和她的盆兒一並泡在桶裡,邊哭邊稀釋土中的那些肥料,能看得出她是真惡心,甚至自己動起手,用茶碗舀了兜頭往腦袋上澆下去。

嬴舟支著下巴在旁觀察片刻,發現有晶瑩的水珠不時從葉片內冒出——並非是擦洗沾上的那些。

……原來樹葉也會哭啊。?思?兔?在?線?閱?讀?

“你不知道,他一把揪著我的頭,徑直就從土裡□□了。”小椿一抹眼淚,像個受氣的小媳婦,“我都沒來得及呼救。”

“人族那麼喜歡主動給人幫忙的嗎?這個種族也太勤勞了吧。”

言罷,低頭嗅了嗅自己的枝葉,當即痛苦得狠狠皺緊眉。

在山中天生地長,未開靈智前,她也僅是靠腐爛在根下的枯葉果實改善飲食,不得不說,人實在是個神奇的族群。

小椿從前隻知道他們會巧妙地利用萬事萬物,沒想到連此等汙穢也不放過,還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夜香”,兩者之間未免差得太遠了。

她輕歎。

眼下吸了一乾濁氣進去,也不曉得要吐納幾個夜晚才能完全淨化。

嬴舟就坐在花盆旁邊,搭著兩條胳膊,一言不發地聽著她喋喋控訴。

“好像怎麼洗都有股味兒……如果可以換土就好了,可這些都是從白於山帶來的,離我的本體近,倒還能蹭點裡頭的靈力。”

“噫——”

後者嘖嘖皺起五官,“為什麼他們可以隨時隨地地掏出這種東西……”

她滿腔的叨叨還未說完,手裡的枝葉忽被人當空接了過去。那動作很輕柔,依稀能從指腹間感覺到滾燙血液流出來的熱度。

小椿驀地一愣,朝頭頂落下的陰影揚起腦袋。

嬴舟正拿著一塊巾布,垂首細細地替她擦葉子,鬢邊淩亂的小碎發意外地像是一雙耳朵,隨著他低頭的動作耷拉下去。

“是我的過錯。”

他澆上一瓢清水,嗓音不輕,但略微沉鬱,仿佛悄悄話一樣,“不該把你一個人丟在客棧裡。”

小椿任由他用浸濕的絹帕洗刷自己的枝乾,目光一眨不眨,好長一段時間裡,靜止得像棵沉眠了的樹苗。

“下回出門,我儘量帶上你。隻不過抱一盆草四處閒逛似乎有點惹眼。”

“不知有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比如另換個小盆兒?嗯,要麼用黑布罩一罩,可以裝作鳥籠……小椿?”

嬴舟發現她沒聲響,不解地喚了聲。

戳在土裡的樹枝終於有了動靜,帶著幾分感慨地托起臉頰,語氣輕倩而美好,“嬴舟,其實你平時就該多說說話的。”

“你聲音很好聽。”

他擰巾布的手幾乎是當場一頓。

微尖的耳朵瞬間扇了扇。

目光好似無處著落般閃爍片刻,才接著把擰水的動作完成,嗓音低低的:“有嗎?”

“有啊。”小椿支起身,“在我見過的人之中,你的最好聽了。”

嬴舟不以為意地嗤笑,給她擦臉,“你這輩子才見過幾個人?”

“見得不多,可是也聽了不少。”她據理力爭,“滿大街那麼多人,一路行來,還是數你的嗓音最漂亮。”

“聲音也能用漂亮?”他對此深感懷疑,又忍不住問,“哪裡漂亮了?”

“就……”小椿抱懷認真思忖,“比旁人的乾淨溫和,以及……音色會有那種,不太明顯的回響,像古琴。”

少年拎起水桶若無其事地往門外走,“那是犬類的特點,大家都這樣。”

“怎麼會,就算是特性,你的聲音也是你的聲音啊。”她在背後鍥而不舍,“嬴舟,再多說兩句嘛。”

他頭也沒回,“出去了。”

屋門“哐當”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