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樣了。
嬴舟覺得這番解釋還算可信,頷首道:“那也好。”
他環顧四野,十指輕輕活動了一番,打算找個什麼東西將她裝起來。
“你等會兒,我給你做個盆。”
小椿立馬點頭如搗蒜。
在對方答應的瞬間她就已心花怒放,聞言自是當仁不讓,頗為大方地砍了一節白櫟的粗枝,替他削去樹皮和多餘的分叉,討好地擱到嬴舟的麵前。
“您請用這個。”
他在手上掂了掂,略顯猶豫,“這不是你的本體樹麼?隨意截斷,不要緊嗎?”
後者一擺手,不以為意,“誒,不要緊的。”
“這種粗細的枝椏就好比人族指甲上的倒刺,想削多少削多少——你還要麼?要不要再拿去做點桌椅床榻什麼的,不用和我客氣!”
嬴舟:“……不必了。”
他此後,恐怕有點不太能直視家中的桌椅了。
少年仍舊從掌心化出匕首,他找了塊空地撩袍而坐,挺有耐性地一刀一刀打磨形狀。
小椿伸長了脖子,就眼巴巴地交握著兩片樹葉,期待地盯著他“看”。
縱然葉片上沒生雙眼,但嬴舟餘光稍稍一瞥,就能瞅見不遠處那株幼苗筆直地立起一枚葉子,腦袋似的直勾勾地對準自己。
……也太有壓迫感了。
不習慣被人以這般熾烈的目光長久打量,他終於忍不住出聲,想尋些話題來打破僵局。
“對了,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回答得很歡快:“小椿。”
“木旁椿。”
“椿?”他聞之若有所思,“都說‘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你並非椿樹,起這個名倒是很有寓意。”
“嗐,有什麼寓意啊。”小椿對著他笑,“你如今來得晚,是不知曉。”
“早些年這山裡滿是吞吐靈氣等著修煉成型的樹精,大椿嘛,我們當樹的誰不向往啊。大家為了圖個吉利,都給自己取名叫‘椿’。”
“你要是往那林子裡頭叫一聲‘小椿’,四麵八方都有人回應你。”
她說起這段往事時,語氣稀鬆平常,可不知為何,有那麼一瞬,嬴舟卻從其間感受到了一點不易察覺的春生秋殺,年月變遷。
原來也曾有過彆的樹精。
他難免不解,“以前修煉的草木既那麼多,為什麼如今就剩你一個?”
缺了遮擋的夜風肆無忌憚地吹拂,小椿不自控地隨之折腰,這一次她並沒有立刻出聲。
過了好一陣,那青嫩的樹苗葉片才掉頭一轉,望向高高的參天喬木,言語中流露出些許懷念。
“因為……”
“大家都沉眠了。”
第5章 山外(一) [修錯字]不就是你們口中……
“沉眠?”
這是個嬴舟從未接觸過的新詞字,“作何理解?”
小椿沉%e5%90%9f片刻,並沒有直接解釋:“我們草木要修煉成精,比你們走獸困難百倍。”
“初開靈智,有了意識之後,也還是隻能待在樹體裡,提升修為唯一的辦法僅靠吞噬天地靈氣,可白於山就這麼大一點,日月精華有限,所以修煉的進度通常很慢很慢。”
“上古時女媧采五彩石補天,天地靈氣陡然大增,於是我們這一代剛生長的樹一夕間陸陸續續都開了神智。”她仰著青嫩的葉片,低矮的視線打量著這片生養自己的山林,嗓音莫名悠遠起來。
“那會兒的白於山可熱鬨了。”
“每日天不亮就會被周遭嘰裡呱啦的說話聲吵醒,臨近挨著的,互相攀比誰昨天吸的靈氣更多,誰的樹乾更粗壯,誰的五感開得更靈敏……”
“大家從早上叨叨到夜裡,偶爾遇到過路的旅人,還會使壞捉弄他們找樂子。”
許是太多年沒與人提起過往,小椿的言語漸次輕快,“有時山東頭發生的事,半盞茶工夫,便傳到西邊來了,當花草的都是話嘮,又閒極無聊,萬物都能當談資講。”
“什麼東邊飛過一群候鳥,領頭那隻掉毛很厲害啦;什麼山腳下大狗熊遭遇了鬣狗,最後居然打贏了;還有什麼今天西南麵的雨水比東北麵的更好喝啦……”
嬴舟握著匕首,一邊聽她講,一邊細細削出花盆的輪廓,聞之靜默地思索半晌。
“後來呢?”
“後來……”那顆樹苗纖細的尖端不自覺地低垂,“一百年、兩百年……上千年過去了。”
“大家的修為進展太慢,因為也沒有一個順利化作人形的,所以隻覺得修成之日遙遙無期。”
“你也知道的呀,千百年木樁子似的戳在原地,任誰都會覺得很難熬……於是漸漸地,許多人便不再修煉了。”她頓了一下,“而是選擇沉眠。”
小椿:“沉眠的意思,就是自發的封閉靈智,讓自己陷入永久深睡,再度回到草木的狀態。”
嬴舟削木材的手登時停住,他好似有所感悟般輕抬眉眼。
封閉靈智,永久深睡。
沉眠,聽上去像是睡一場大覺,但對妖族而言,其實……是自儘吧?
由於不耐寂寞,這座山的千百草木在漫長的年月裡,終於一個接著一個的,了結了自己。
他思及那般畫麵,沒由來地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那你呢?”
嬴舟脫口而出。
然而說完這句話,他當即便後悔了。
堂而皇之的質疑人家為什麼沒去死,這叫什麼問題……未免也太失禮。
好在對方壓根不知失禮為何物,似乎全然沒往心裡去,反而還挺樂嗬。
“我啊?我很有恒心啊!”小椿驕傲地挺起細長一條的腰杆,“那個時候一心想去外麵看看,想知道山外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模樣,反正有的是時間,也不著急。雖然自己修煉得最慢,可天道酬勤,厚積薄發嘛,總有機會的。”
而且。
彼時亦無人知曉,原來即便修成人形,他們一樣出不了這座大山。
修煉對於喬木而言好比懸在驢前的蘿卜,從頭到尾就隻是個充滿欺騙的謊言。
倘若一早知道。
若一早知道的話……她肯定在未凝成軀體前,也選擇和大家一並沉眠了。
總好過此後,死也不能死,活也活得難。
“不過現在好啦!”小椿的悵然來得快,去得也快,神采奕奕地晃悠著稀疏的兩片葉,“我有你幫忙,你可以帶我出山了!”
“恩公,大善人,你簡直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三千年,她作為全山草木的希望,終於可以實現大家的夢想了,心潮之澎湃,難以言表。
嬴舟聞言,隻感到受之有愧,僵硬地彆過臉去,“你彆叫我恩公,我不是。”
“好啊好啊。”她現在心情甚美,“那恩公您怎麼稱呼?”
他說:“我叫嬴舟。”
“嬴舟!”小椿當場改口,叫得還挺熱乎,“您的真身是條狗吧?我可以給你削一塊硬點的木頭磨磨牙。”
嬴舟雙?唇輕動,難得露出幾分異樣之色:“不……我不是。”
不是嗎?
這倒出乎意料。
她感覺自己應是沒看錯的,小椿納悶地撓撓頭,“那你……”
嬴舟顯然十分抗拒回答這個問題,草草將木盆收了個尾,拍去碎屑,“做好了,你來試試。”
*
白於山的月色漸稀漸薄,頭頂一彎帶毛邊的華光零落地綴在天際。
東方是一抹將白的旭日之色。
小椿從沒見過山腳下的日出,儘管還未出林子,她已經開始興奮了,兩隻手撐在木盆兒的邊沿,瞧什麼都覺得新鮮。
“哦!原來白石嶺後麵是條小溪呀,還有瀑布呢!難怪我常聽見水聲。”
“那是羊嗎?長角的,帶毛的……好多水牛!”
“誒——你看看這樹,真有活力,看看這花,多漂亮,再看這草,這石頭……”⊥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嬴舟忍不住出聲:“這些你山上不也有嗎?”
小幼苗“嘿嘿”兩下,絲毫不介懷,“那不一樣嘛。”
她攤開兩條胳膊,朝後一仰,倒在鬆軟的泥土裡曬太陽,“山外麵的空氣都是自由的。”
說話間,天光正好迎頭傾灑,落了她滿身滿臉。
真好。
小椿幸福地想。
昨日還在生死存亡之間打轉,以為自己要永遠的離開塵世了,今日不僅一息尚存,眼下還行將走出山外,進入心心念念多年的凡俗世界。
這簡直比做夢還美。
哪怕見識過後立刻就死,她也覺得十分滿足了。
不管怎麼說,這也是株白櫟的樹苗,為讓小椿的根%e8%8c%8e得以順利生長,嬴舟打造的花盆約莫有半臂之寬。
這麼個大小反倒令人尷尬。
拿著又太大了,背在後背又不倫不類……
他掙紮了許久,最終以雙手環住,抱於%e8%83%b8`前。
從白於山出來,是平平整整方圓數百裡的杏子林,距離人族居住的繁華城郭還遠著呢。
自打上古時期結束,軒轅皇帝開辟了中原華夏的曆史,人同妖便一直混居於下界。
精怪們繁衍緩慢,又大多喜深山幽沽,千萬年來倒是相安無事。
這杏子林再往前行至儘頭,便是一處歇腳的小集子。
而今的妖怪都學精了,藏在人間摸滾打爬多年,將那些以物易物,買進賣出的生意經探得門兒清,也依葫蘆畫瓢,人模狗樣地在許多山野要道裡開設些供妖們吃喝打尖的集鎮。
嬴舟抱著花盆抵達此地正好傍晚,是群魔亂舞的最佳時機。
儘管鬨市隻巴掌大小,窮酸得甚至有點可憐,然而對於小椿而言,其高貴程度目前不下於皇宮內院,瑤池天界。
這個沒見過什麼世麵的山村老妖從遠遠地瞧見集市燈火開始,就“哦哦”個不停。
有時嬴舟是打心底裡佩服她的精神頭。
這可半點不像被打回原形的大妖怪。
“嬴舟,嬴舟!”小椿伸長脖子指著近處的首飾攤,“那有些閃閃發光的東西,是什麼?”
帶著個大呼小叫的鄉巴佬,說不丟臉是假的。
他一麵難以控製地感到窘迫,一麵迫不得已地回答,“玉佩,白玉雕的。”
“白玉?那我們山上也有,還能刻成這種形狀呢?”她支著下巴認真打量,“跟你頭發間戴的就很像。”
嬴舟意識到她指的是自己的發冠:“不像……差太遠了。”
山野裡的破爛玩意。
“嬴舟,嬴舟,你看那個。”
很快她又拿樹葉戳他的脖頸。
青嫩的幼苗涼絲絲的,無端牽起一股冰意幽微的癢,嬴舟隻得順著她所指方向望去。
小椿極儘所能地讓自己的葉片指得足夠準確:“那個,就是那個,在冒熱氣的東西。聞起來還很香——”
他說:“是包子和燒麥,一種食物。”想了想,再補充,“可以吃的。”
“哦……”她大受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