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見白玉京……”
嬴舟一怔,腦中不知所謂的迷茫了半瞬,看她行將閉目,忙連聲應道:
“好,好。”
“那……他在什麼地方?”
“我要去哪裡找他?”
小椿講出那幾個字後其實就已然斷了五感,旁邊的人被霧氣所遮蔽,偌大的視野裡僅剩下自己那尊喬木。
正亭亭如蓋矣。
白於山最了不起的樹精殞命之時,恰逢八月金秋,乃是收獲的季節,草木瓜熟蒂落,稻穀萬裡飄香。
微風過處,滿山皆洋溢著豐收的喜悅。
那棵白櫟樹也不甘人後,梢頭掉下了一粒不怎麼起眼的橡果,滴溜滴溜,很快便沒入草地裡。
第4章 小椿(四) 你好小啊。我都可以當你奶……
“喂、喂!……”
嬴舟連喚了許久。
而樹精杳無聲息地靠在他臂彎間,隻定定地仰著頭,仿佛是至死都還在惋惜自己的原身。
她眼底灰白一片,瞳仁褪成了鉛色,整個人已經樹化了,更像一具自草木裡長出的皮肉,就剩一張臉勉強留有五官。
嬴舟終於放下了手臂,好似瞬間抽去精氣神,空茫地坐在地上。
他看著懷中枯竭的少女,忽然極度頹喪地垂首,再垂首,用力地握緊十指,抓了一大把乾脆的枯葉。
我又搞砸了。
他咬著唇,無比厭棄地讓尖銳的指甲扣進血肉裡。
我又搞砸了……
沒有拿到妖骨,沒有在降天雷前除去魔妖,沒能自保,最後又害得旁人因他而死。
他還是什麼都做不好。
還是那麼一無是處。
嬴舟繃緊的嘴角因用力而不住的微微搐動,隻是片刻,他猛然意識到自己揪斷的是小椿樹化的枝條,急忙就鬆了手,隨即輕拿輕放地擱在一旁。
喧囂過後的山林靜得有些駭人。
周遭不聞鳥啼,亦不聞蟲鳴,無風無雨,沉寂得猶如一片死地。
他盤膝待在小椿身側,安靜地出著神,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想什麼。
用以修煉的上古妖獸遺骸已經沒了,按理,他應該再去尋覓彆的靈物,可此時此刻,就是莫名地不想動彈。
嬴舟枯坐於林間,宛若參禪入定的老僧,有那麼一段光景,甚至都感覺不到周遭時間的流逝。
上方的茂密枝葉被天罰削去了十之七八,視線便陡然開闊了不少。
天日高霽,疏疏漏下幾縷月光,潑地如雪。
他舉目去看,才發現原來都入夜了。
嬴舟摁著膝頭,皺眉打量地上的小椿——總不能叫她就這麼躺在這兒。
既是草木,那還是入土為安吧。
他如此想著,終於支起身,琥珀色的火焰在掌心拉長變化,聚成一把鏟子,打算掘個坑,將她就地掩埋。
白櫟樹紮根的土壤十分深厚,忙活了一炷香的時間,嬴舟拄著火鏟輕輕抹汗。
雖說天雷不曾直接劈到他,但降下的威壓也或多或少影響了妖力,維持人形來掘土的確比較消耗體能。
他靜默片刻,思索一番,忽然收了焰火,閉目放出自己的原身來。
灼耀的烈火倏忽一躍,顯出一頭銀灰色的狼犬,乾淨蓬鬆的毛發灰中泛青,近乎於月白,仰首拔地而起,竟有丈許之高。
嬴舟抖了抖周身的毛,舒活筋骨,找了個不錯的姿勢,然後……開始手動刨土。
到底是犬類的天性,他乾著順手多了,不覺越來越起勁,還特地仔細修整出墳坑的棱角,孜孜不倦地以求美觀。
深山的夜色是靜謐的,偶有風聲。
殘缺不全的夜幕間繁星萬點,端的是個和暖的初秋。
地上堅厚的碎石下,一節幼苗破土而出,很快,就以極驚人的速度展開了三片嫩葉。
小椿迷迷糊糊睜開眼的時候,視野便被一頭灰白的巨狗填滿,而這狗正在專心致誌地用兩條前腿扒拉土。
周遭堆起了小山似的泥壤。
由於是在幽暗的晚間,她第一反應是下了陰曹地府。
緊接著肅然起敬。
這就是森羅冥界嗎?連養的狗也比彆處大上好幾圈呢,看著就精神。
這念頭才冒出去沒多久,那白犬雙耳倏忽一動,突然停了下來,轉過臉盯著她的位置。
樹苗與狗隔著不長不短的距離靜靜對視。
微風卷過幾縷帶弧度的尷尬。
小椿覺得,他應該聽見了……
*
“你的意思是說,我現在還在陽間,在白於山?”
嬴舟蹲坐在地,他好長的個頭,又不願匍匐身體,得費勁地低著腦袋,才勉強能與那根樹苗對話。
纖細的幼苗晃悠著兩片青葉,扭前扭後地打量自己。
“這是我的新身體嗎?真的假的……好健壯,好鮮嫩!我喜歡!”
“像回到了小時候一樣,真懷念啊。”
樹苗“捧”起臉頰,興致勃勃地左右搖擺。儘管這玩意兒連個五官也沒有,但嬴舟不難從其豐富的肢體言語間讀出一二。
他眉峰若有似無地皺著,將視線再往下垂了一些。
“好歹是修成了人形,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
小椿攤開葉子聳肩,“我也想弄清楚前因後果呀。”
“可是從小到大,又沒人教過我。”
嬴舟聽得不由訝然:“你一個人?住在這樣的山裡?”
“是啊。”那株幼苗衝他點頭,“我一個人。”
此刻他才舉目四顧,端詳著這座毫無人跡與生氣的山野。
在從前的印象中,嬴舟以為多樹木的地方自然會多魚蟲走獸,山花浪漫,鳥雀歡飛,大概是片萬物盎然的景象。
可見了此處方知曉,過於龐大的喬木霸占了整座山的資源,以至於樹下的土地終年不見天日,荒僻得寸草不生。
難怪她連天罰是什麼都不明白。
“一個人也可以修煉嗎?”嬴舟奇怪,“你在這山中住多久了?你多大?”
小椿正琢磨著自己葉片上的紋路,隨口道:“我三千歲了。”
嬴舟:“……”
她禮節性的反問:“你呢?”
嬴舟:“……三百。”
那樹苗聞言,放下兩隻“手”,佝僂腰身往他這處傾了傾,不知為何,嬴舟總感覺對方的表情帶著點促狹的意味。
小椿:“嘿嘿……”
他額頭的青筋一崩,莫名像是被戳到了什麼點,“你笑什麼!”
對方厚顏無恥地支棱著綠葉,活似笑得十分狡黠,明目張膽地帶著戲謔,“你好小啊。”
“我都可以當你奶奶了。”
嬴舟咬了咬牙,不服氣道:“你瞧著也就剛成年。”
樹苗搖曳著自己初長成的細胳膊細腿,“我們樹精嘛,本來壽命便比普通妖精要長,你彆看我活得久,在我們這一族裡,我還是個孩子呢。”
後者將信將疑地瞥她,額間倒是仍舊稍蹙著,不曾鬆開。
小椿伸出單薄的一片綠葉,嘗試著與旁邊的白櫟樹共鳴,一道幽微的艾綠光芒緞帶般纏繞流轉地連向已被劈作兩半的枝乾。
畢竟是有三千年的天地精華,甫一共鳴,她就感覺到心口揪動著一股不可明說的震顫。
自己那浩大磅礴的妖力淵長廣闊,如碧濤拍岸,承載著無數的滄海與桑田,卻與她猶隔天塹,仿佛被無形的陣法所封印,隻能遠觀,無法近取。
嬴舟專注地留意她的舉動,不敢輕易打攪:“怎麼樣?”
“嗯……”
小椿用葉子的尖兒戳了戳並不存在的臉頰,沉%e5%90%9f良久,“要怎麼說呢……”
“我認為自己應該還有救,如今魂魄未散,又得了新的軀殼容身。白櫟樹中的千年道行與修為若能取出來使用,依靠這株幼苗想必是可以幫著修複本體的。”
“可惜。”她發愁地抱起兩片嫩葉,抄在懷前,“我與櫟樹的感應不深,隱約讓什麼阻隔了,暫時還找不出緣由。”≡思≡兔≡在≡線≡閱≡讀≡
說完,忽然扯了扯身下根%e8%8c%8e,那裡似乎連著一顆沉甸甸的果實。
“哦——”
小椿大為震撼,即刻被吸引過去,“原來這是我自己結的果啊?”
她新奇地勾腰專研,“往年一到秋天就掉橡實,從沒關注過。”
“如此說來,我的果子還能當成□□使用?也太方便了!……怎麼以前不知道。”
嬴舟認真聽了半晌,有用的消息一句也無,隻被灌了一耳朵的廢話與感慨。
這就是傳說中的千年老妖嗎?
確實長見識了。
他總算發現對方其實是個心比天大的二傻子,甚至對自身的能力都一無所知。
這傻子到底怎麼修煉成人的?
小椿還在梳理果子上長出的根%e8%8c%8e,冷不防發覺頭頂一空。
那犬妖站起身,拍去衣擺的塵泥,看樣子像是要啟程下山去。
她心裡無端慌張,揮舞著兩條葉片喊:“你去哪兒啊?”
嬴舟用腳草草填滿剛挖的墳坑,“回族裡。”
“既然你對此一概不知,我隻好往彆處再尋辦法。家中倒是有些學識淵博的長老,或許向他們問一問會有點收獲。”
言罷就利落地告了辭,轉身正欲離開。
小椿看得直著急,連忙叫住他,“啊,等等!”
嬴舟不明所以地回頭時,她一顆苗孤零零地戳在土裡,猶猶豫豫地端起兩片葉子對了對指尖。
“那個,我……”
“我也挺想出山去看看,你如果不麻煩的話,能不能……能不能也帶上我?”
一番話,小椿說得極其緩慢。
到最後聲音輕得幾不可聞。
她明白自己的要求對旁人而言過於唐突,要捎上一株來路不明的樹精,任誰都會覺得是個麻煩。
所以不敢太強求,連用詞都顯得小心翼翼。
因此,若非犬類那般好的耳力,恐怕很難聽清那句“能不能帶上我”。
嬴舟忽然想起之前躲天雷,她曾在一片混亂中說過,作為樹妖是不可離原身太遠的,故而這千數萬年她或許從未走出過白於山。
一個人在那麼長久的時光裡的待在與世隔絕的大山中,是種什麼樣的經曆?
僅僅是淺薄的一構想,便感覺有鋪天蓋地的孤獨席卷而來,頓然不寒而栗。
至少嬴舟自己是做不到的。
他可能會先瘋掉。
轉念又想,到底是害她折損修為,就這般一走了之,人家當然會懷疑他是否一去不複返。
隻是一株樹苗而已。
應該也……不會很麻煩吧?
再三斟酌之下,他遲疑地鬆了口:“你這樣的……可以嗎?”
小椿一聽有門,“眼神”瞬間大亮,“可以呀,可以的!”
如今這情形,不可以也得可以!
“橫豎我現在依附於樹苗當中,你隻要帶著我的這顆苗,上哪兒都行!”
白櫟巨樹無法撼動,因而走不出山外。
但幼苗應該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