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小椿一己之力承接。
她雖然對疼痛極耐受,可長這麼大,還沒遇到過如此猛烈的雷擊,登時傻了眼。
不可能啊……
她的白櫟殼從來沒碎過。
“這是什麼雷,這麼厲害……”
嬴舟聞得此聲,耳朵當即一動,朝來源處看過去。
果然,那樹上有人。
是個衣著古怪的姑娘,穿著不怎麼合適的袍衣寬袖,年紀輕輕,像是剛成年未久。
現在也無暇多問了。
“你還不跑?!”他開口。
“啊?”小椿茫然地看著他,“跑、跑什麼?”
“食殺凡人有違天道,他吃過人肉,現又入魔。”嬴舟皺起眉,“按照定律,‘天’當然會下狠手清除。”
她聽完更茫然了。
“天”要鏟除誰,與自己有什麼關係嗎?
“……所以呢?”
嬴舟詫異地端詳她,“你不是妖嗎?怎麼連這也不知道。”
末了,終究回答說:
“所以——如今落的,是天雷。”
第3章 小椿(三) [改bug]白於山最了不……
作為一棵樹,小椿修煉的速度遠不及會跑會動的飛禽走獸。
她雖有三千樹齡,但其中兩千五百年都隻能佇於原地,日複一日,蝸行牛步地聚積靈氣。在此生漫長無期的歲月裡,她隻認識白玉京,身旁沒有前輩、師長指教,對許多東西一知半解可太正常了。
甚至還不如那些長居俗塵中的凡人。
沒能緊跟萬千妖怪的步伐。
生而為樹,她很抱歉。
小椿兀自品了品他方才的一番話,若有所思地念著:
“那……天雷要滅妖魔,僅管滅就好啦,大不了我站遠……”
她尚未說完,嬴舟視線裡便有極亮的一道光稍縱即逝,他猝然提聲:
“小!——”
“心”字還在半途中,小椿就感覺自己倏忽離開了原處,被人以迅雷之勢摟住腰和腿彎,“噌”地一躍而起。
幾乎是在同時,驚雷聲勢浩大地筆直砸落,正劈在她此前待過的位置,兩人合抱之粗的樹乾應聲截斷。
斷麵之鋒利,堪比刑天巨斧。
小椿震驚地趴在嬴舟懷裡,從他肩膀伸出頭來,“這、這天雷為什麼是亂劈的!”
“它難道不是精準打擊嗎?!”
“不然你以為呢?”
嬴舟邊跑邊道,“‘天’哪會這麼好心。”
她沒曾想上麵懲奸除惡的手段竟如此簡單粗暴:“要是一不留神,劈死了其他無辜的人和妖獸,怎麼辦?”
看這陣仗,將整座山夷為平地也不無可能啊。
“那就劈死了。”他隨口回答,“‘天’從不和人講道理。”
離開了雄獅附近,他飛快放下小椿,改為拉住她的手腕,仍舊不停歇地往前狂奔。
嬴舟的腳力超乎尋常地快,她在後麵上氣不接下氣,簡直是一路拖死狗一樣拽著走的。
“等、等等……要去哪裡?”
她問,“這天雷無腦橫掃的範圍能有多大?”
少年飛快思索,“大概就這座山吧。”
小椿:“……”
好的,完蛋。
“沒關係。”
見她沉默,嬴舟寬慰道,“隻要能跑出去,就沒事了。”
小椿跟在他身後,頂著漫山怒吼的雷鳴,大聲道:“可我跑不出去啊。”
“什麼?”他沒聽清。
“我說。”她扯著嗓子,嘴邊攏起一隻手,“我跑不出去!”
嬴舟不明所以地回頭:“為什麼?”
“我是樹!”小椿同他解釋,“白櫟樹!”
“樹精就算修成人形,也不能離開自己的原身太遠,我最遠能去的,就隻有山腳了。”
他聞之,眉眼間的沉著有些微打開,顯然愣了一愣,“如果出山會如何?”
“會憑空消失。”她飄飛的語氣忽的沉澱下來,“然後又回到本體樹前。”
嬴舟的腳步不自覺地放緩了。
他沒遇見過草木修成的精怪,身邊的這人算是第一個,全然不知原來土生水長的植物竟有如此限製。
難怪世間的花妖樹精那樣少。
小椿抬眸和他對視,看得出來對方似乎是在打量自己。
唉,可以理解。
畢竟腦子有病修煉成精的花木到底是少數……
突然,頭頂正上方一道紫電蓄勢待發,她神情驀地一凜:
“閉眼睛!”
嬴舟向來是反應比思緒更快,指令剛入耳,雙目已然照做了。
近乎能夠撕破天地的巨響清清楚楚地將他包圍,天雷距離自己的身體之近,恐怕不會超過兩寸。
骨肉毫發無損。
當他再睜眼時,小椿的半邊臉頰清脆地“啪啦”一聲,蹦出了一道裂紋。
他愕然:“你……”
而對麵的少女表情一改前態,無端凝重且認真起來,正色道:“天雷落得太密集,白於山這麼大,你一時半刻出不去的。”
“如果被砸到,就是死路一條。”
嬴舟:“但是……”
“沒時間但是了。”她反手拽住他,“隻有白櫟樹附近的防護最強盛,是我妖力的本源,那裡還能勉強擋上一陣——快走!”
於是,兩人在原地打了個急刹,又掉頭開始沒命往回跑,畫麵瞧著莫名有幾分詭異的滑稽。
“天”或許終於確定了魔物的所在,落雷的速度逐漸加快,透出幾分急躁來。
狂暴後的雄獅被天罰追得滿山沒頭蒼蠅般地亂跑,由於魔氣纏繞,一兩道天雷居然還無法輕易劈開他的真身。
櫟樹離這危險之物並不算遠。
嬴舟手探至後背腰間,眉宇中充斥著猶豫,他著實割舍不下,隻覺這趟費儘心力,不忍徒勞而歸。
而眼前的小椿仍扯著自己飛奔,他不經意地一抬眸,見她手臂上仿若刀風劃過,又深刻地添了一道皸裂的新傷。
躑躅再三,終究咬了咬牙,把妖骨朝山下一扔。
衝那隻雄獅道:“送你了!”
後者頂著一頭劈裡啪啦響的天雷,竟還對此念念不望,手足並用,真就不顧一切地猱身追去。
也就是在下一刻,他被人用力地一甩胳膊,徑直往前方一“丟”。
那的確是實打實地“丟”,半分不誇張,嬴舟就地打了個滾,一直撞到樹乾才停下。
他在揚塵四起的泥草灰抬起頭,正看到那個身形瘦小纖細的女孩子兩臂斜向上,筆直的撐起掌心,與背後高聳入雲的白櫟樹一並,結成了一道肉眼不可見的屏障。
屏障之外,是不近人情的天罰奔雷。
暴漲的電流滋滋卷轉,落下的力道似乎一次比一次狠厲,像是鐵了心要讓不自量力的精怪吃點苦頭。
電光每閃一回,白櫟樹上就會清晰的,猶如刀削斧劈般被斬下一節枝乾。
壯闊而葳蕤的樹枝山崩一樣在八方不斷墜落。
那些雷電造成的傷勢,無比淩厲地反噬在小椿身上。
嬴舟此時再不解也該明白其中深意了。
“你拿自己接天雷?”他支起身道,“你不要命了嗎!”
“天罰旨在毀神滅魂,不是普通精怪承受得了的!”
白櫟殼是世間最堅硬的罩甲。
她再怎麼說,總歸是采了三千年的日月靈氣,就算不是與天同壽,好歹也是與天的子孫們同壽。
自己修煉了那麼久,什麼沒學會,就學會了皮糙肉厚。
倘若連這點也派不上用場,三千春秋豈不是白活了。
淩空一道巨響落下來。
小椿不自控地單膝跪地,她手臂固執地沒動彈。$$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又在心裡道:
嗚嗚,我也想要命啊。
可她若是一收手,他們倆不是死得更快嗎……
倒是想個可以不必接天雷的好辦法啊。
嬴舟總感覺在她支起護盾後,天罰愈發落得狠厲了,帶著惱羞成怒的意味,仿佛是刻意想將這個反抗之人斃於掌下。
視線裡,少女的寬大的衣袍滑落在肩側,白皙的胳膊上,裂痕支離破碎。
嬴舟忙弓起腰,匍匐在地,他神色變得極其寒冽,肅殺之氣儘顯。
咬著的犬牙間溢出某種沉鬱的,好似悶雷般的低吼。
隨即,他整張臉都發生了變化,灰白的毛自四肢蔓延,火一樣燒遍四周。
小椿身上的傷越來越密,仿若敲碎了的瓷器,紋路如蛛網,愈漸擴大,再愈漸深邃。
最後連成一線——
巍然肅穆的長空之上,寒光電流蓄勢待發,磅礴的雷電帶著難以察覺的怒火呼嘯而來,如巨龍狂嗥,大口一張,便將整個白櫟樹淹沒於嘴下。
嬴舟忽覺眼前白光大熾。
刹那間,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
天罰說不清是幾時結束的。
白於山的這場無妄之劫,是它自天地開辟以來遭受的頭一次禍難,令本就沒什麼生氣的山林,在雷霆過後更加荒蕪。
大半的參天巨木被攔腰削斷,一時頭頂的光線倒是亮了不少。
嬴舟抖了抖臉上的灰土,掀開尾巴,用嘴將掩在皮毛內的姑娘叼了出來。
碩大的櫟樹當中撕裂開了一條口,猙獰地露出其間白森森的皮肉。
龐然巨粅如大廈傾覆,那畫麵無疑是可怖的。
“誒、誒……你怎麼樣?”
嬴舟褪去原身,伸手攬住她。
小椿的四肢儼然已經支撐不住人形,凸出灰褐斑駁的樹皮,五指與發絲漸次化作細碎的根須,由尖端而起,緩慢地開始枯萎。
她目光在自己蒼勁滴翠的樹乾間不住徘徊,內心感慨地喟歎。
風雨蹉跎上千年,做夢也沒想到最終的歸宿會來得如此倉促。
她還未長成頂天立地的大妖,亦不曾強大到獨當一麵。勤勤懇懇地活至成年,老老實實,人畜無害地當妖怪,居然被旁人的天雷劈死了。
難怪都說麻繩專挑細處斷,亂雷隻打善心人。
我好冤啊。
她心想。
怕是魂魄得在山裡遊蕩上百年才能去投胎的那種。
末了,等眼底悠悠漫起渾濁的白霧,她忽然又覺得。
這遙遙無期,受刑似的年月,就此結束了好像也沒什麼不好的……
橫豎,來去都隻她一個人。
就算今日走了也不會有誰惦記,這麼大一座山呢,春去秋來的候鳥會想起她嗎?
嬴舟發現她瞳色不對勁,知曉是大限將至,心裡驀地感到愧疚。
如果不是他們爭奪妖骨誤入此處,她也不會遭此池魚之殃,說到底是被他連累的。
他低低道了句“抱歉”,手指拂開小椿眼角灑落的樹皮碎屑,好讓她能看得更明晰一些。
“你還有什麼心願嗎?”
“有沒有什麼,是我可以替你去做的?”
聽得這句話,小椿猶自盯著高遠的天空,嗓音輕得幾乎難以耳聞,無意識地呢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