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戶部尚書季朗坤接過三兒媳杜絮遞上的鮑魚燉雞湯,笑得合不攏嘴,“絮兒有心了。”
一旁的妻子葛氏心緒很是複雜,但麵上始終和氣,吩咐起站在桌邊的侍女,“再去請請三郎。”
季朗坤臉子一肅,沒好氣道:“前前後後都請過幾次了?想通了自個兒會過來。”
氣氛忽然凝滯,其餘公子和兒媳趕忙打起圓場。長公子笑嗬嗬寬解道:“老三向來性子擰,認死理兒,咱們各讓一步,快彆置氣了。”
“讓什麼讓!媳婦都娶進門了,米已成炊,讓他斷了去永熹伯府討理的心思!”
有新進門的兒媳在,季朗坤自是要站在這一邊,拿出了在朝廷上對佞臣口誅筆伐之勢。
同樣是手握兵權的親家公,杜氏家主遠比寧嵩那個草莽出身的兵痞更合他心意,這樁撿漏的聯姻,提著燈籠也找不到,豈可換親!
季朗坤老臉一橫,替兒子做了決定。
丈夫和三子都是倔脾氣,無論哪一頭,葛氏都勸不動,索性垂眸緘默,無意中看向桌下兒媳的腳,心裡打鼓,這雙腳是真的大,比成年男子的不遑多讓,可觀容貌,閉月羞花,妍姿豔質,絕非男子麵相。
不止婆婆葛氏,就連兩位嫂嫂也注意到了這個細節,起初有裙擺遮著,隻覺弟媳腳背寬,此刻落座,才覺出是又大又壯實。
杜絮低頭吃著碗中飯菜,嘴角點點笑痕,沒有在意旁人的目光。
尚書府垂枝苑的東廂內,早已換下喜色華服的季懿行靠坐在窗上,單腿曲膝削刻著一把短刀刀柄,俊臉緊繃,無論窗外的管家如何勸解也無濟於事。
垂枝苑內外全是季朗坤派來的守衛,為的就是防季懿行婚期外出,可困得住季懿行的人卻困不住他的心,他心向寧雪瀅,自認不會更變。
想到女子字裡行間流露的才情與堅韌,季懿行頓覺五臟六腑灼燒疼痛,好似下一刻就能將新婚之夜喝的酒水全都噦出來。
束於銀冠的高馬尾被夜風吹起,有幾縷不聽話地粘在了鼻梁上,他煩躁撥開,負氣地用力雕刻著刀柄紋路。
這是一把打磨許久的短刀,日後會成為他的防身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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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朝暾未冉,天際一片灰蒙,寧雪瀅從沉睡中醒來,聞到一股桂椒的香氣。
大戶人家喜歡用桂椒熏染衣衫,寧雪瀅對此並不新奇。
聽見床帳拂動,董媽媽打個響指,緊接著就有十來個侍女步入內寢,每人手裡都捧著一個烏木托盤,托盤上放著各式各樣整齊疊放的衣裙以及相應的脂粉、頭飾。
還未天亮,衛湛已不見了人影,寧雪瀅拉開帷幔,視線投在了漏刻上。
寅時一刻。
今早要在公爹上朝前行完媳婦茶,她可不想遲到。
見晨起的女子麵頰上還貼著一綹長發,董媽媽笑著提醒,隨後道:“府中為大奶奶備了衣裳頭麵,大奶奶可先行挑選,再起身梳洗。”
寧雪瀅淡笑著接受了府中人的好意,“這些都是在我入府前備好的?”
“並非,之前那些不合您的尺寸,這些都是由巧嫣坊趕製出來的,因著匆忙,怕耽誤事兒,才沒提前與您稟告。”
如此說來,伯府先前的確為那位杜娘子備了新衣、胭脂和首飾。
還真是姻緣錯結。
寧雪瀅暗暗搖頭,沒提自己已讓秋荷備好了這些,視線一掃麵前十個托盤,定格在了一套石榴紅裙上,裙緣加了年輕女郎喜歡的荷葉邊,也應是長輩們喜歡的樣式。
“就這身吧。”
她隨意一指,起身走向湢浴,沒有被綾羅綢緞吸引太多注意力。
對於她的反應,很快傳到了綠萼苑。
衛馠坐在銅鏡前,由人綰起高高的發鬟,“知道了,退下吧。”
跪地的侍女躬身離開。
一旁坐在輪椅上的男子看向衛馠,溫聲提醒道:“你啊,還是花些心思在姑嫂的維係上,那畢竟是長嫂。”
衛馠輕睨一眼,“你可知,長嫂日後是要掌家的!”
若新婦是傳聞中不問宅中事的杜絮還好,如今換成寧雪瀅,必然是會在掌家上與她有所競爭。
“為夫明白你的難處。”肖遇慕搖著輪椅靠過去,從妝奩裡選出一支金釵,插入妻子的髻中,“但有大哥這層關係,還是不好得罪,不如先和和氣氣地相處一段時日,試探出對方的心性和脾氣。”
丈夫說得不無道理,衛馠點點頭,拿起大紅口脂,重重點塗在唇上。
少頃,她帶人走進玉照苑,一眼瞧見立在窗前的女子。
紅羅輕綃的佳人,粉麵生春顏色好,連泛起愁容時都令人賞心悅目。
難怪長兄在得知娶錯妻子後沒有失態。
收起眼底的驚豔,衛馠扭著柳腰走上前,拿出了當家嫡女的從容大方,衣衫上的信期繡堪稱精湛,被燈光映出飛燕的紋樣。
走到窗邊,她上下打量,莞爾笑道:“呦,如寧姑娘這般的美人兒,還真是少見。”
瞧見來人,寧雪瀅先是一愣,見來人與衛湛有兩分相像,再觀年紀,心中有了猜測,立即收起煩亂的心緒,盈盈一頷首。
衛馠還禮,讓侍從將一摞摞綢緞布帛交給了玉照苑的管事婆子,隨後介紹起自己的身份,“小女子是永熹伯府的嫡女衛馠,掌管府中日常大小事,寧姑娘有什麼需求,都可與我講。”
與所猜不差分毫,寧雪瀅沒有詫異,也沒有受寵若驚。
接著,衛馠又道:“昨兒接親的領頭是大哥的近身護衛,名叫青岑,辦了糊塗事,已領了責罰,還望寧姑娘海涵。”
該以怎樣的心態海涵呢?
寧雪瀅扯扯唇角,但事已至此,不得不認了這樁桃花劫。
衛馠接著道:“想必寧姑娘也知自己嫁錯,永熹伯府自不會虧待客人,待姑娘冷靜後,可先修書兩封,分送大同鎮和金陵,說明情況,再看令尊和令堂如何抉擇。”
女子麵上一直帶笑,世故老練得超乎年紀所限,卻唯獨少了姑嫂間該有的親昵。
適才,寧雪瀅已從董媽媽的口中大致了解了府中情況。
家主衛伯爺有一妻兩妾,嫡三庶五,眼前這個衛馠是府中唯一的嫡女,早早便招了贅婿,又從生母手中接過了中饋和人事,想來是要在伯府立足頂峰的。
難怪會來“獻”殷勤。
寧雪瀅不傻,感受得出這份殷勤實則是變相的施威,先發製人,使她日後不得以長媳的身份喧賓奪主。
無聲地輕輕嗟呼,寧雪瀅對上那雙含笑的眼睛,疏冷了語氣,可她聲音本就清甜,刻意的疏冷也不會顯得失禮,反倒透著少女的懵懂,“按理兒,你不是該喚我一聲嫂嫂嗎?”
話落,衛馠凝住了揚起的嘴角。
恰巧衛湛在這時回到玉照苑,聽見妻子的話,他淡淡看向妹妹,“馠姐兒,改口。”
瞧見自家長兄,衛馠多少有些不自在,甚至生出骨子裡的懼意。明明是一同長大的親兄妹,可不知是不是多心,長兄在這一年的陽春時節突發了一場急症,醒來後性子發生了改變,少了一貫的溫文謙和,多了寡言矜冷,也更為深謀遠慮。
美目流轉,衛馠自顧自找起台階下,“寧姑娘遠嫁而來,可能不懂當地的規矩,改口是需要敬過媳婦茶的。”
不等寧雪瀅應話,衛湛走過去,嘴角擒笑,溫溫涼涼,“府中無賓客,關起門來就是自家人,怎地還要行那麼多規矩?”
男子風姿挺秀,配以絳色華服,比之平日素雅衣衫,多了三分冶豔,應景於燕爾新婚。
衛馠估摸不出長兄與寧雪瑩一夜夫妻後積攢了多少情意,可即便不深,也已板上釘釘,不會有變數,日後他們才是真正的一條心,故而在長兄徐徐靠近之際,她忙笑著改口:“咍,是我呆板了,一家人哪有那麼多規矩!”
說著,盈盈一拜,皮肉僵硬地喚道:“大嫂,小妹有禮了。”
寧雪瀅自是懂得見好就收,遂令秋荷取來事先備好的見麵禮。
原本是要送給尚書府小姑子們的禮品。③思③兔③網③文③檔③共③享③與③在③線③閱③讀③
季氏人丁興旺,單單未出閣的小姐就有七人,秋荷向來是個機靈的,已從七份禮品中挑出一對最好的嵌金羊脂玉鐲,以應付伯府唯一的嫡小姐。
寧雪瀅接過,隔著紅布摩挲了幾下,猜出是那副鐲子,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後遞給衛馠,“一點兒薄禮,不成敬意,還望哂納。”
身為貴爵世家的嫡女,什麼好東西沒見過,衛馠自是不在意,但礙於長兄在側,還是伸出雙手接了過去,可一入手就知是上等貨。
“多謝大嫂。”
收進衣袖,她看向衛湛,尋了個借口先行離開。
衛湛看向妻子提醒道:“你是長媳,不必看任何人臉色。”
寧雪瀅揚起漂亮的臉蛋,沒有怯懦,反而帶著一點點嬌蠻,“自然。”
旋即補充道:“無論我是何種身份,都不會去看彆人的臉色。”
聞言,衛湛沒有不悅,還輕輕勾了勾唇。
寅時三刻,寧雪瀅與衛湛並肩走進二進院,峨峨雲髻、纖纖倩姿,映入每一個伯府之人的眼中。
衛伯爺遠遠望上一眼,發出了男才女貌的笑歎。他背手坐到客堂上首,優哉遊哉等著兒媳前來。
其餘宗親心思千轉。
鄧氏也是初見到寧雪瀅,在心中感慨,寧嵩人雖粗獷,生出的女兒倒是柔橈婉約。
二公子衛昊傷寒未愈,掩帕輕咳起來,手上的綠鬆石戒極為打眼,“但願兒子迎娶舒雯那日,一切順遂。”
府上給二公子定下的未婚妻是禦史大夫的幺女,婚期定在半年後,兩人青梅竹馬,也算一樁良緣。
聽得次子的話,衛伯爺有些不樂意,“陰差陽錯,好事多磨,說不定咱們衛氏迎進個寶呢!”
二公子聳肩笑笑,“就怕寧嵩的女兒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誒呦呦......娘,輕點輕點!”
鄧氏收回揪兒子的手,在小夫妻跨入門檻時,瞬間變回雍容端莊的主母,嘴角翹起恰到好處的笑。
迎著一聲聲打量的眼睛,寧雪瀅不卑不亢地走到董媽媽引她站立的位置,也在用餘光打量他們,幾番寒暄後,心中不禁讚道,姑蘇衛氏的後人,個個好顏色。
曲膝跪在蒲團上,她接過一盞含有粟、棗、脯等配料的茶水,分彆遞到了公婆麵前。
“父親請喝茶。”
“母親請喝茶。”
並附贈了自己事先做好的女紅。
“好好好。”衛伯爺飲一口茶湯,將繡品塞進袖管,朗笑著抬手,“好孩子,認真聽你娘講幾句。”
鄧氏抿口茶,循循講起衛氏家規中最被看重的幾條,“家法繁多,為娘就不一一贅述,你先牢記這幾點,日後再慢慢掌握。”
寧雪瀅一拜,“兒媳牢記母親叮嚀。”
衛湛扶妻子起身,示意她接過母親給的見麵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