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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跳下馬。

沈青梧向不遠處的張行簡高呼:“張月鹿——”

他睫毛顫一下,銀魚般明亮的眼睛眨一眨,專注凝視。

軍人們齊齊回頭來看。

沈青梧激動,滿腦子是他,千言萬語到口邊,她一如既往地拙於口舌,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暢意。

沈青梧大聲:

“你願意嫁我嗎?!“

本想說“娶”,但她滿腦子是“嫁給他”,她磕絆之後,出口之話,讓對麵的張行簡睜大漂亮的眼睛,讓場麵一時靜謐,又讓眾軍人們齊齊爆發出轟鳴笑聲。

軍人們笑得直不起腰,有的看沈青梧,有的看張行簡。

而哄鬨眾,張行簡驚訝地揚了揚眉後,在沈青梧羞愧而退之前,他彎了眼睛,輕笑:

“好啊。”

善意的笑聲遍布山野,所有人驚訝地看著張行簡,沈青梧目光灼灼地望著他。

慢慢的,她露出釋然的、輕鬆的笑。

她彎了眼睛,向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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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時節,皇帝易位,李令歌當了新皇帝,改了國號,為“記容”。

莫名其妙的國號,遠不如女子登基帶給天下人的震撼大。人人討論著這與祖製不和,百姓茶前飯後閒聊兩句,爭得麵紅耳赤的,倒是酸腐文人們多一些。

但是新帝對各地官員官位並未大改,也或許新帝會改,但那都是徐徐遞進的事,至少現在,人們發現,新帝登基,除了少了些新增的賦稅,好像日子重新太平了起來。

新帝有自己的治國理念,有自己要與臣子們進行的博弈,但是無戰無爭,百姓一時間很難看出女子為帝會帶來的變化。

沈青葉行走在山林間,慢慢想著這些。

隴右之地,她剛從山下回來,隱居於父母亡前所居之城,遠離東京紛擾,日子不好不壞。

她寫一些字,做一些畫,賣錢為生。她常因為美貌而被人惦記、欺負,但經曆過東京刺殺後,她不再懼怕這些。

抱著自己沒賣完的字畫回山上木屋時,沈青葉心中想的是,不知新帝登基,對姐姐可有影響。希望沈家敗落,不會影響到姐姐……

正是這個時候,她轉過一道山崖,手中字畫被風吹亂,從懷中拋飛。

那都是錢財,沈青葉忍不住去追逐飛散在半空中、如蝶一般飄舞的字畫。

沈青葉:“哎……”

她忽然凝聲。

山崖背後,字畫紛飛之後,一個戴著蓑笠的黑衣青年,緩緩走來,麵容一點點清晰。

沈青葉怔怔看著,死去的記憶重回,她困惑而茫然地看著雪白宣紙後,這人摘下了蓑笠。

是秋君。

秋君沉默地彎腰,將落到地上的字畫一一撿起。

秋君抬頭,望著那目光瀲灩生霧的柔弱娘子。

他道:“與殺手同行四百天……你道之後會如何呢?”

沈青葉望著他不語。

他道:“他還會來找你——若想繼續同行,可要付出些什麼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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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海天雲闊,丹桂生香。

十月,豐收之月,新帝大赦天下。

重新收編益州軍與隴右軍後,兩隻大軍換了新的主帥,將領們或封或貶,各有所得。楊肅繼續回益州,沈青梧沒有和他一同回去。

沈青梧被新帝賜了新宅,升官做了殿前司指揮使,掌管十萬禁軍。

禁軍中多是些頑劣不堪的貴族郎君,這位女將軍上任,油鹽不進,風格冷硬,頗讓他們叫苦不迭。而這樣的女將軍,與張家定了親,也許年底便會成婚。

論功論績,沈青梧幫李令歌走到今天這一步,沈青梧的地位身份,讓她與張家旗鼓相當。張行簡在朝中當著宰相,沈青梧做著禁衛軍首領,論理,新帝不應願意這二人結親,新帝應忌諱二人功高震主。

但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新帝很支持沈青梧和張行簡成親。

也許這是一種“補償”“贖罪”。

無人說道。

張家無話可說——他們家三郎,都恨不得搬到沈將軍府上去了,為了留住三郎,自然對方提出什麼條件,他們都願意捏著鼻子答應了。

張家不能再損失一位郎君了。

十月某夜,天下著雨,沈青梧回到自己府上,便見張行簡已候多時。

她在屋中卸刀時,略有心虛。她思考著該如何安撫張行簡——他作為宰相,日日有時間來找她玩兒;但她初初接任指揮使,公務忙得她暈頭轉向。

她不知道張行簡怎麼會那麼有空。

但是她被他幽怨眼神看著,心中日日生愧。尤其那人可惡無比——眼神幽怨,偏偏一句抱怨也不說,更讓沈青梧對他百依百順。

沈青梧思忖著今日該如何哄張行簡時,房門被敲兩下,某人大搖大擺進來。

張行簡含笑:“梧桐,怎麼這麼久不出來?我等你許久了。”

沈青梧回頭:“……你如今進我屋子,越來越沒禮貌了。”

先前那個總是會敲門、耐心等她應的郎君,不見了。

張行簡心虛一瞬,卻理直氣壯:“你我都快成親了,何必在意這些繁文縟節?”

他心中有計劃,想不動聲色地拉近二人距離,讓沈青梧對他更親昵些。他這些心思,當然不必讓她知道了。

反正張行簡收放自如。

她日日不找他,他日日找她又何妨。東京這樣大,卻也這樣近……他想見她時,不必牽腸掛肚。

張行簡笑%e5%90%9f%e5%90%9f問沈青梧:“可有功夫與我出門耍一耍?”

沈青梧:“……”

她看窗子。

劈裡啪啦澆著雨。

她不可置信:“現在?”

夜裡出門淋雨嗎?

張行簡半邊身靠在屏風上,彎眸看著她換衣,他道:“有何不可呢?”

沈青梧:“要淋出病怎麼辦?我倒是無妨,你可以嗎?”

張行簡故意板臉:“不許胡說。”

於是,不說就不說。

沈青梧哼一聲。

她換了常服後,拿起一把傘,便和張行簡出門了。

她知道張行簡有些賞雨觀花的文雅愛好,她雖不懂,卻願意陪他,讓他高興。出門前,沈青梧想,今夜大約是他又要去哪裡賞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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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卻上了車。

上了馬車後,張行簡就拿出白布條,要蒙住沈青梧的眼睛。

沈青梧警惕看他。

他佯怒:“我會害你嗎?”

沈青梧:“那可不一定。”

他堅持要蒙她的眼,沈青梧堅持拒絕。她不喜歡失控的感覺,不喜歡一片黑暗——她幼時被關在黑屋子裡,她從那之後,都害怕逼仄的環境(馬車),眼前的漆黑(蒙布條)。

張行簡蹙眉:“你前日本答應我,今日不辦公,陪我一整日。我整理好了所有政務,來找你,卻在你這裡白白坐了一日……”

沈青梧立刻:“蒙眼睛吧。”

張行簡偷笑。

沈青梧被蒙了眼,坐於一片黑暗中。她心頭迷惘才生起,便有郎君的手伸來,握住了她手。

他手指修長,骨肉勻稱,玉骨琳琅。輕輕搭著她,沈青梧的心便安定下來。

她已長大,她一身武功,她早已不是幼年時那個女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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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停下,握著她手的郎君將手抽走,沈青梧立即去找他的手,她敏銳捕捉到馬車車門打開,冷風吹來。

沈青梧側過臉。

蒙著眼的她,麵容清寒如霜,一綹亂發貼著被風吹起的白布條飛揚,她身上儘是英秀之氣。

代替張行簡那隻玉骨手腕的,伸來一隻枯瘦如柴的手,握住了沈青梧。

沈青梧一愣。

蒼老的、沙啞的聲音響起:“二娘子,小青梧……你又歸家遲了,小心被夫人發現,被他們打。”

沈青梧怔忡。

她大腦空白,聽著這個對她來說已經十分陌生的聲音,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這隻手牽引著她,要拉她下馬車。≡思≡兔≡文≡檔≡共≡享≡與≡線≡上≡閱≡讀≡

沈青梧巋然不動。

那聲音越發蒼老,沙啞得越發帶著哽咽之音:“你是不是又在害怕?彆怕、彆怕,沒有人來看你,沒有人發現。小青梧乖,嬤嬤給你偷偷藏了好吃的。”

沈青梧嘴角動了動。

這隻枯瘦的手拉拽著她,努力想將她拉下馬車。

沈青梧慢慢地動了。

她跳下馬車。

白布飛揚,她沉默地被這人牽著手,被這人引著往前走。

然後是另一個有點陌生的有些老的女人聲音響起:“青梧想出門是麼?去吧,我讓你哥哥帶著你一起出去,想玩什麼就去玩,想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但也不能太晚——明日你還要跟著你哥哥練武。”

接著走了一段路。

沈青梧在漆黑中靜然。

沈琢的手代替那隻引著她的老女人的手,抓住她手腕,帶著她走。

沈琢聲音在耳畔響起:“青梧,先前張家那位郎君,是你救的,對吧?我們找到了你留下的帕子,那位郎君也承認了。沈家和張家聯姻,你對張三郎有救命之恩,他當對你以身相許。”

以身相許。

沈青梧握著沈琢的手用力。

她漸漸明白這些是什麼了。

最開始的老女人是她的奶嬤嬤,之後的女人是恨她恨得要死的沈夫人,現在的沈琢,是從地牢中被帶出來的哥哥。

這是什麼意思呢?

沈琢帶著她,在暗黑中行走。

雨絲飄落,天地靜謐,腳步聲迭起,漫長而空寂的塵世間,沈青梧一時間覺得隻有自己一人,一時間又斷續感知到周圍很多氣息、很多人。

她耳力真好。

她聽到很多聲音——

“這便是沈家二娘子吧?這般俊俏英武,什麼樣的郎君才配得上她。”

“聽說她與張家的月亮定了親?要我說,那月亮配不上她。”

“還不是救命之恩嘛,老掉牙了。”

“張行簡哪裡配得上沈青梧。”

沈青梧搭在沈琢手上的手發抖。

她好幾次忍不住想摘下布條,但她答應張行簡不摘,所以她堅持地繼續走。

直到一個聲音壓過那些聲音,在很近的距離響在她耳畔。

張文璧略有些僵冷的聲音說:“你就是沈家二娘子?你與我弟弟天造地設,生來便是一對。我張家何德何能娶到你這樣的奇女子,我替我弟弟高興,替我們家請你包容。”

沈青梧驀地掀開了白布條。

重重煙火塵煙映入眼簾。

她第一看到的是麵前靠著牆的張文璧。

然後抬頭,發現這是一條長巷。

長巷儘頭,她看到了撐著傘的張行簡。

那郎君如玉如琢,翩然如畫,在煙雨綿綿的秋夜中,靜靜望著她。

沈青梧回頭,看向自己身後漫長的路——

身後的沈琢、沈夫人、滿臉含淚的奶嬤嬤。

他們目色各異,看著她。

沈青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