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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根絲線,結成蛛網。

蛛網纏纏密密,交錯縱橫,困住張行簡。

懸崖到底撐不住快要分裂成兩半的馬車,也撐不住那叫著勁的一對男女。

“轟——”

車廂散列,馬匹與轅木一同向雲海中掉下去。

張行簡與沈青梧擁抱著,那枚藥丸,最終被沈青梧逼著,吞咽了下去。

沈青梧冷漠:“張月鹿,和我一起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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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行簡劈中馬,讓馬掉頭選這處懸崖,是他知道這個方向的懸崖下方,是一方江海。

之前過山路時,他就已經知道。

他選擇這裡,是為了方便自己擺脫沈青梧,方便自己脫困。

但是事實上,當車廂車蓋上沈青梧跪在他麵前,扣著他不放時,他心中大片大片的空白,勉強說的那幾句話,就讓他知道他在輸。

他明明知道她在發瘋。

可他看著她眼中濃烈的火焰,就開始走神。

走神於心跳的砰然,走神於不可控製地被這種瘋子吸引。

掉下懸崖的過程中,張行簡仍在努力維持自己最後的理智。不要回複,不要擁抱,不要有任何暗示。

“砰——”

他後背砸在冬日堅冷的冰麵上,巨大的下墜力量讓冰麵破裂,張行簡墜入冰水中。

冰冷刺骨,浮水包圍。

再下一刻,沈青梧跟著入水。

上仰著飄在水中的張行簡,看到一輪明耀無比的光入水,亮得如同天上的太陽,亮得超乎世間一切的光。

仰著身漂浮在水中的張行簡,冷漠地看著向下漂浮的沈青梧。

二人之間因為水的阻力,隔開了不短的距離,讓日光斜斜掠入二人之間,如同他們之間永遠跨越不過去的距離。

在這片空白中,張行簡看到血水蕩開,沈青梧的長發在那枚鬆了的木簪不知去向後,也散蕩開。水裡的水泡如細小圓潤的玉珠,一枚枚沾在她額頭上、睫毛上、臉頰上。

張行簡看到了她脖頸上的血,看到她臉頰旁耳側後方向水中化開的血。

她睜著眼。

但她神智應當已經沒有了。

那雙不甘願閉上的眼中,倒映著荒蕪水草,荒蕪日光。一切死物意象野蠻地在她眼中生長,可她神智模糊,已經看不見了。

張行簡目不轉睛。

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狂烈無比。

他知道自己眼中寫著驚豔。

他還冷靜地看到,自己心中仿佛樅木蔓蔓,野草狂生,藤蔓上爬,要破開自己封印多年的冷然罩子,要全然地不管不顧地奔向沈青梧。

他為那種一往無前而心動。

他被那種無所畏懼所困住。

他看著她此時空寂淡漠的眼睛,便仿佛看到十六歲秋夜雨中的沈青梧,二十歲時埋在雪山裡的沈青梧,二十一歲時從後擁來、幫他殺山賊的沈青梧。

他看著兩人之間的水波距離,仿佛看到幼年時被張文璧牽著手、跪在祠堂中的幼童,仿佛看到張文璧因為幼童偷笑便罰他一月不能用晚膳,仿佛看到少時的張月鹿在院中樹下徘徊,一遍又一遍地背著書……

少年時的背書聲,與少時沈青梧那句“你要以身相許”重疊。

天地在此寂靜。

萬籟失去聲音。

水中的世界這麼遼闊,這麼冰冷。

張行簡的心狂跳不已。

他漂浮在水中下方,長長久久地凝視,看著上方那落水的沈青梧,眼中的光一點點黯下。她有強烈的不甘,可她還是受製於體虛,閉上了眼。

若是放任不管,沈青梧會死在這裡。

沒有人會來問他的。

她的親人不在乎她,對她有些感情的沈琢不敢直麵張家勢力,對她有些喜歡的沈青葉無力麵對張家,博容更關心他的家仇國恨,不會為一個沈青梧,而與張行簡為難……

這個世界,也許、也許……

真的很不在乎沈青梧。

張行簡忽然動了。

他向上遊去,擁住那被水卷著、一點點被拖向無知水下深淵的沈青梧。他將她抱在懷中,一手攬著她背,一手輕輕抬起她下巴,將唇貼上去,為她渡氣。

袍袖散亂,發絲纏繞。

他抱著她,向水麵上遊去,一點點破水而出——

“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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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後,山中某一山洞中燒了篝火,長林守在外,沉默地抱劍而站。

一會兒,他聽到郎君低弱沙啞的聲音:“把衣裳給我。”

長林便將郎君的乾淨衣袍從洞外遞進去。

長林隨意瞥一眼,他目力太好,即使洞中光不亮,他也清楚看到篝火邊堆疊著濕漉漉的女子衣物,而如今那靠著山壁昏迷不醒的蒼白女子身上,穿的是自家郎君的衣物。

郎君的衣服向來寬鬆,很有些魏晉風流,如今蓋在沈青梧身上,讓沈青梧這樣強悍的女子,都顯出那麼幾分纖小來。

沈青梧奄奄一息地昏迷著,長林心情複雜,又很唏噓。

他沒有忘記沈青梧之前如何喊打喊殺,如何要殺他們郎君,又如何要對他們下手。

他沒有忘記如果不是沈青梧,郎君也不會墜下懸崖,掉下水裡,害得傷口再次崩裂,低燒不住。

他不明白郎君為什麼要救沈青梧。

……他又有些佩服沈青梧,同情沈青梧。

半晌,郎君的咳嗽聲,讓長林回神。

長林感覺到身後洞中有人走出,他回頭去攙扶,被張行簡擺了擺手。

披著鶴氅的張行簡依然是風雅清致的,確實臉色蒼白一些,確實精神憔悴一些。但是……想到沈青梧還昏迷著,想來傷勢比郎君重了好多倍,長林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長林張口。

張行簡溫聲打斷:“我們出去說。”

到了洞外,一片冰涼濕意落在張行簡眼睫上。

張行簡慢慢抬眼,看著天地間清渺的銀白粒子,他訝然,然後笑:“下雪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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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主一仆走在雪地中。

雪仍很小,天地潮濕,但看上去這場雪不會如北方那樣持久。這麼細薄的雪,隻是讓很少見雪的南方人士驚喜罷了。

長林低著頭,聽到張行簡溫聲:“是這樣。你回綿州一趟,見一見太守,去博老三的那座山上看一看,探一下發生了什麼。”

長林應一聲。

張行簡:“打探清楚後,不必回來了。”

長林吃驚。

他看到落雪下,郎君清白玉潤的側臉。

張行簡平平靜靜:“過幾日我會回綿州,到時候與我彙合便是。”

長林有些明白了:“……帶沈青梧一起回去嗎?”

張行簡:“嗯。”

長林沉默。

長林半晌道:“何必如此。我們再在這裡耽誤下去,就會錯過扳倒孔相的機會了。”

張行簡:“那些政務,遠程飛書,我來處理吧。開始準備翻案,恢複張家名譽吧。而我暫時不回東京了,朝中諸位大臣在,都是棟梁之才,並不是離了我便不可。扳倒孔相也不是我必須在東京,我在彆的地方,也一樣可以處理政務。”

長林:“距離遙遠,政務拖延,恐有時效,不利於郎君。”

張行簡溫和:“這是我應該操心的問題,你不必替我擔心了。”`思`兔`網`

長林默然。

他們在山中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斷斷續續,張行簡安排他該做些什麼。綿州的事安排,東京的事也安排。張行簡很明顯是知道自己不能再放任不管了,可張行簡似乎已經放棄回東京了。

長林回頭,看到雪地上縹緲的被雪覆蓋的腳印。

他問:“是因為沈青梧嗎?”

張行簡不語。

長林忍不住開了口:“郎君,我實在不懂你到底要做什麼。你就不該帶沈青梧回來……她那麼麻煩,還那麼固執,不聽你的話,不聽彆人道理,現在還要我去奔波。

“我就沒見過她這種人!”

張行簡輕聲:“長林,你剛到我身邊時,我交給你第一次任務的時候,你自作主張,毀了我的全盤計劃。我當時可有說什麼?”

長林怔然。

長林說:“郎君罰我一月不能吃晚膳。我知道郎君是對我寬容,那麼點懲罰根本不算什麼。郎君待我好,我自然一心向著郎君。我如今說話,也是為郎君好。”

長林道:“反正從那以後,我再沒有自作主張過。”

張行簡說:“二姐教我讀書,教我才技,請老師教我學問,教我智謀。我將我所學教給你們,不求你們文韜武略,至少不是白丁,至少不會好心辦壞事。

“從我九歲入張家嫡係開始,二姐在我身上傾注精力甚多。從你們開始為我做事,我在你們身上花費精力也不少。

“可是,從來沒有人這麼對過沈青梧吧。”

長林怔忡。

張行簡睫毛上沾著雪水,他看著這片霧濛濛的天地:“不教而誅是謂虐。”

長林震撼。

此話的溫和與振聾發聵同時到來,如一把尖刀刺入他心頭,長林甚至要為張行簡的這句話,而雙目泛濕。

長林嘀咕:“她總是追著郎君不放。”

張行簡:“那又如何呢?你認為她和世間女子不一樣,她便是不知廉恥對嗎?你覺得她喜歡什麼就去爭奪什麼,是不矜持,是掉價,是錯誤,是為人恥笑的,對嗎?”

長林張口結舌。

長林結巴:“她、她就是……就是……和我認識的娘子都不一樣啊。”

他不好說那是不知廉恥,他就是覺得、覺得……很奇怪。彆的娘子都不會那樣,彆的娘子都會等郎君主動。

然而、然而……長林又想,他們家郎君怎可能主動呢?

郎君公平地看著所有人,不愛所有娘子。無論是他曾經的未婚妻沈青葉,還是他短暫心軟過的沈青梧,郎君都一視同仁地不為所動。

想折服這樣的郎君,尋常娘子永遠做不到。

張行簡:“長林,你是不是有點討厭沈青梧了?”

長林低聲:“是。”

他輕聲:“以前我不討厭她……她十六歲的時候,我還覺得郎君對她殘忍,我很同情她。但是這一次,她對郎君做這麼多過分的事,阻礙郎君的計劃,還誤會郎君,今天更要殺了郎君……我覺得她很煩。”

張行簡:“那你有沒有想過,她若是不如此,如何得到張月鹿?”

長林抬頭看他。

雪中漫行的張行簡氅衣曳地,外袍下衣帶輕揚。他風流雅致,低燒不影響他行動。他麵色蒼如白雪,神情清如皓月。

長林有時驚於郎君的無情,有時又被那種一視同仁的帶著幾分神性的無情所折服。

正如此刻,長林聽到張行簡說——

“她小時候沒被人管過,想要得到什麼,都得到彆人的嘲笑,諷刺。時間久了,她自己也困惑於此。她不知道怎麼才能讓人不討厭,她便默認自己就是個討厭鬼,無論如何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