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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容帶著人出城。

雪紛紛然,為他的藏青色戰袍染上一層霜白色。

巴蜀之地的雪細薄而軟,又不常下,與東京的鵝毛大雪不同。在此生活多年,博容依然有一種時光流錯的恍惚感。

博容到城門前,果然看到了楊肅說的那些馬車,以及推車的人。他停頓一下,上前與那些推車衛士交流,言辭妥當,和善平靜,並報上益州軍的名號。

推車衛士中的領頭人站出來,問:“益州軍?這位將軍如何稱呼?”

領頭人平視博容,聽到益州軍的反應稀疏平常,並用打量的眼神上下看博容,似在判斷博容夠不夠資格與己方談話。

這般輕蔑的俯視態度,惹得博容身後的幾位軍人勃然大怒。

博容抬手製止同僚的怒火,向對方自報家門:“在下乃益州軍統帥,博容。”

對方一怔。

那衛士頭領臉色幾變,瞬間變得恭敬,道:“博帥?原來是博帥……你稍等。”

他匆匆向身後的那些馬車走去。博容看得分明,他走向的,是楊肅所說的那輛,從頭到尾沒有人下來的馬車。

幫忙推車的衛士、侍女,目光都若有若無地落在博容身上,悄悄打量他。

博容坦然受之。

雪花揚灑,天地起霧,邊際的雲層更深,一層肅冷隨風襲來。

博容看著衛士所站的馬車方向,車門終於打開。一隻纖白柔潤的女子手搭在衛士腕上,慢慢伸出車帷。

接著,一個美人披著灰青色鬥篷,在衛士與侍女的攙扶下走出車廂。風雪輕揚,鬥篷絨毛搖晃,兜帽被吹落,一張明豔至極的女子麵容,便出現在所有人麵前。

李令歌的長睫,被飛雪濺濕。她微微一縮眼,動作輕微地向後躲一下,似被潮冷嚇到。但是退縮隻一下,她便停下來。

這位帝姬噙著笑,手扶著自己的兜帽,向博容的方向望來,目光盈盈。

風雪在二人之間彌漫。

眾人不知這女子身份,隻為她的美麗高貴而震撼,猜這女子身份不同尋常,尋常人家哪有這通身的氣派?隻有博容安靜地立在原處,平靜地接受她的出現、到來。

李令歌徐步向前多走兩步,嫋嫋彎腰,抬手相並過頭頂,向他行師徒大禮。

博容淡然地受此禮。

帝姬身後的隨從們則麵麵相覷,心驚肉跳:他們從來見帝姬的風光,見帝姬將少帝都不放在眼中,何時見帝姬向旁人行這麼大的禮?

這人、這人……他們跟著帝姬來益州,卻不知帝姬的目的。

李令歌淺笑:“容哥,好久不見。”

博容身後的軍人們齊齊吸氣:容哥?

博博博帥多年不婚,難道就是為了這樁風流債?可這女子到底是誰?!

她並未解釋她為什麼向博容行禮。

博容也隻是看著她而不語。

她稀疏平常地表達著故人重逢的歡喜,目中光華點點,喜悅並不作假。她含笑立在原地,仿佛遺忘兩人之間所有的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她仿佛遺忘了多年前最後一麵時,她如何心碎欲裂,如何看著他渾身失血地悵然倒地,如何掩麵哭泣……

當年那個十五歲的麵對命運茫然無助的李令歌死去了,活下來的,是早已習慣一切、接受一切、對命運泰然自若的安德長帝姬。

她不提當年任何事,作著麵對他的歡喜狀,也不見久彆重逢的過餘震驚、喜極而泣,抑或怨憤不平。偶爾的失態,東京的無狀,皆被她掩飾。

這是一場她自從知道他活著、就開始演練千萬遍的重逢。

李令歌隻是微笑著看博容。

她看博容垂下眼。

博容也不提當年的事,和氣地帶著軍人向她見禮:“見過帝姬。”

軍人們迷茫並震驚。

這對三十餘歲的舊日情人,早在風刀霜劍的磋磨中,學會了掩飾一切情緒,承受一切未知。

李令歌柔聲:“諸將辛苦了,請起。”

她走向博容。

博容淡然看她。

李令歌:“容哥怎麼在風雪中站著?我的馬車陷入戰壕,還想你們軍務繁忙,我不麻煩你們,沒想到提前見到容哥……你們在忙什麼?”

博容便帶著她進城,介紹自己在做的事,讓她看那些默然領糧的百姓。

李令歌靜靜看著。

博容道:“如今軍糧不夠……”

李令歌淺笑:“我明白了,原來容哥要求我此事。唔,不如我先寫書,幫益州軍向四方州郡先籌糧?東京一時半會確實撥不出糧,得等明年收成。”

博容溫和:“多謝殿下為天下百姓著想。”

李令歌笑而不語。

她跟隨博容而行。

起初,衛士與侍女們跟著二人,後來,衛士與侍女們懂事地遠離,也攔住那些沒有眼色的軍人。於是,這對看著十分賞眼的男女相攜著,慢慢在人群中走。

李令歌看到百姓對益州軍的感激,也看到他們被生活磋磨得麻木的眼睛。

那都是東京高台上看不到的。

李令歌心中默想,張容……不,博容將自己誘來此地,是否就是想讓自己看這些?他希望朝廷更優待益州些?

但是大周要優待的州郡多了,益州又哪裡排的上號。東京蛀蟲們的鬥爭殺人不見血,稍有不慎就滿盤皆輸,哪是張容……博容會遇到的。

博容根本不知道她每日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不知道她走到今天這一步,付出了多少。

李令歌心中那般轉著念頭,麵上卻渾然不顯。

她從博容肩頭看著天地風雪,看著百姓麵容,輕歎:“民生故如此,誰令摧折強相看?”

博容回頭:“嗯?殿下還記得這一句?”

這是他昔日教授那對姐弟時,教給他們的第一句話。

李令歌彎眸。

李令歌有些撒嬌地依偎向他:“容哥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很清楚。”

博容不語。

李令歌伸手,試探著碰觸他手指。他頓一下,卻沒拒絕。李令歌便歡喜地挽住他手臂,笑%e5%90%9f%e5%90%9f:

“我此次出京,本就是想休息休息。容哥想讓我看什麼,那我便看什麼好了。”

博容:“東京那邊……”

李令歌眼角笑微頓,不在意地說:“鬨不出大亂子的。”

她在博容麵前,連李明書的名字都不想提。虛假的溫馨親昵,她心知肚明,但她想跟著博容走一遭。

她既好奇博容的目的,也要平自己少年時的愛戀。

她聽博容笑一笑:“可惜益州沒什麼好風光,但幸好冬日到了,這裡也沒什麼戰爭。若有閒暇,倒是可以帶殿下四處轉一轉。”

李令歌聲音輕幽:“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輕快地跟上他步子,被他帶著朝未知的前路走。

她從後看他麵容,一點點將他與過去的張容辨認並割裂。

秀白的臉,修長的頸,窄瘦蓬勃的腰。

他真是英俊的人,真是她見過的最能將君子之風發揮得徹底的人。他說話滴水不漏,做事四平八穩,心思藏得深,誰也看不透。

這是李令歌見過的最接近完美的郎君,這是張家的太陽,東京的太陽。那是月亮永遠無法企及的光。張行簡永遠比不上他,誰也比不上這位君子。

她愛他的俊美高潔,愛他永遠的齊整與平靜。

她享受著他的理智與體麵,不用受歇斯底裡的崩潰與質問。

他既想保持風度,她奉陪到底。

但李令歌在同時,也想看他不體麵的那一麵。若是這不體麵的一麵,能夠再次屬於她,被她俘獲,就好了。

李令歌垂下眼。

她想:一位君子打算怎麼對待自己呢?博容還是當年的張容嗎?他還想做君子嗎?

她拭目以待。

多年以後,她終於站到與昔日老師平等的地方,可以與這位老師過招。││思││兔││網││

他說過她是他教出的最優秀的學生,也是最壞最糟糕的學生。他見過她天真的一麵,也是如今還活著的人中唯一聽過她野心的人。

那最壞的學生,想試一試能否贏了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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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霧稀涼,露珠“滴答”落在麵上。

張行簡醒來,才睜開眼,便被一股大力向後推。他本靠著樹而坐,退無可退,那力量,便掐住了他咽喉。

張行簡麵容緋紅,淺咳兩聲,目光迷離地看清了沈青梧的麵容。

二人從火海逃脫,一路騎馬逃亡,中途與追殺者過招。沈青梧藝高人膽大,他們換馬行了一日,甩開了追兵,進入了一荒林中。

張行簡睡了一覺,醒來,便被沈青梧如此對待。

冷風吹著二人麵頰,她壓在他身上,他後背被樹磕得有些痛。呼吸間都是霧,二人久久沒說話。

沈青梧端詳著張行簡,冷冷問:“說,你做了什麼?不說實話,我殺了你。”

張行簡苦笑:她永遠對他喊打喊殺。

他一時沒說話,喉間指骨便收緊,她真有掐死他的力量。張行簡閉著眼,緩緩吐出兩個字:“博容。”

他喉間收緊的力量停下來。

張行簡閉目微笑:“你這麼聽博容的話啊——他讓你不殺我,你就真的不殺?即使我想殺掉你?”

沈青梧:“你沒想殺掉我。”

她停頓一下,說:“你如果想殺我,就不會進火海。你已經走了,根本沒必要回頭。我沒有那麼傻。”

張行簡笑:“那你掐著我做什麼?”

他笑容些許冷,還帶些她弄不懂的嘲弄情緒。

沈青梧不吭氣。

她並不明白緣故,但她憑著直覺,知道眼下所有事,都和張行簡脫不了乾係。

張行簡輕聲:“沈將軍,你從不相信我,對不對?”

沈青梧:“沒錯。”

張行簡倏地睜眼。

他無視她按在他喉間的手,無視她冷冽的眼神,他問:“我有問題問你,咳咳……”

沈青梧盯著他在晨曦中發白的臉,紅潤的一張一合的唇。他越是狼狽,越是好看。

沈青梧打斷他的話,問他:“你要做什麼,我和你為何走到這裡,你老實回答。”

張行簡盯她片刻,慢慢說:“就和當初一樣,一個問題換一個問題。”

沈青梧瞬間聽懂他說的什麼——去年上元節的時候,他來給她上藥。他想看她的玉佩,她用問題與他交換。

沈青梧挑眉,應了好。

但她記得這是狡猾的月亮。

她貼著張行簡的麵,目光凝視他麵頰上的血,灰亂的發絲。

沈青梧克製著自己的野性,儘量平和地威脅他:“你先回答我的問題。我會不會說實話,取決於你有沒有說實話。”

張行簡心不在焉。

他也許真的有問題問她,他此時少有的痛快。

他不用她再重複,就知道她想要的答案:“火不是我放的,是官兵認出我,想殺人滅口。我掙脫你捆綁的布條,確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