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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暄許久已經累了,便道:“我知道將軍的來意,將軍的禮物我也收下了。不過這隻是為了讓將軍放心,下次不必帶這些禮物。

“同為女子,我知道將軍身處此世的不易,自然會多關照。我盼著將軍官運亨通,他日不要忘了我這般久居深宮目光淺短的蒲柳之姿。”

沈青梧目光閃爍一二。

李令歌眨眨眼,心想難道沈青梧聽不出自己在催促她可以走了?

李令歌沉思著是否要多明示一些時,沈青梧忽然抬頭,問:“同為女子,自然比起其他朝中人,我更親近殿下。殿下對我的照拂,我也知道。若非殿下,東京對我的討論、禦史台對我的彈劾,我都很難應付。

“我雖然剛入官場,但沈家當官的不少,我知道裡麵的艱難。”

李令歌目露笑意。

她正要多自誇兩句,就聽沈青梧問:“我想問殿下,殿下起初又不知我是女子,為何提拔我?博容……博帥說,如我這樣的,出頭沒有那麼快。

“殿下在欣賞我之前,是如何知道我的?”

李令歌怔一下,目光閃爍。

沈青梧:“是否有其他人,向殿下推舉過我,告知殿下我是女子,殿下才決定用我。因為我無人可依,殿下用我這樣和沈家決裂的人,更放心一些。”

李令歌沉靜片刻,問:“這個答案很重要嗎?”

沈青梧垂著眼:“很重要。”

明堂辟雍,燭火搖晃。

沈青梧再一次抬眸,眸中神色依然冷淡,答案她自己心裡卻早有數:“是張月鹿推舉的嗎?”

半晌,李令歌冷淡道:“是。”

看沈青梧怔住一般露出迷茫神色,良久隻低頭不說話,李令歌便多解釋兩句:“朝堂中張行簡和孔業互不對付,他不希望你參與其中任何一派。

“我起初還以為他心悅你……”

這位帝姬耐著急躁,頻頻看漏更時辰:“不過張家的兒郎哪有情愛之心?他與你堂妹定了親,我才知道原來是看在沈青葉的麵子上照拂你。你這位妹夫,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你要好好與他交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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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霧幾深,沈青梧離開閣樓,走入長廊,健步如飛。

楊肅追在她身後:“將軍,等等……沈青梧,你急著走什麼,要去找誰?”

沈青梧走在長廊陰翳中,一重重樹葉光影如水藻般在她麵上、腳下浮動。她走得很快,迅速前往前麵的夜宴,腦中回想著帝姬似笑非笑的表情。

沈青梧是不愛動腦子。

但她其實不蠢。

李令歌話說得半透半露,沈青梧聽懂了。

張行簡和孔相在朝廷鬥得難解難分,張行簡既不希望她站隊孔相,也知道她絕不會站隊他。他將她推舉給帝姬,希望帝姬垂首。

將軍要會打仗用兵。

將軍卻不能隻會打仗用兵。

張行簡認為,李令歌的垂首,會讓沈青梧這個女將軍當得更輕鬆些。

……所以,如今東京城都知道,是李令歌喜歡沈青梧,李令歌要讓沈青梧當這個將軍。

沒有人知道背後有過一個張行簡。

讓人看不懂的月亮!他是因為她是救命恩人,還是因為她是沈青葉的姐姐?

“將軍!”

身後楊肅喚聲靠近,沈青梧走到長廊儘頭,猝不及防看到麵前華麗盛大的夜宴,看到歌台買醉,歌舞升平。

她更猝不及防的,是看到了湖邊宮燈下的郎君。

張行簡與官場諸人在一處,幾個舞伎歌姬圍著他們。其餘男子皆魂不守舍地盯著美人,眉眼姝麗乾淨的郎君則隻是與諸人說話,與諸人微笑。

他看人的眼神一貫輕柔,仿佛情深似海,實則他看牛糞恐怕也是這種眼神。

清潔與優雅讓他得到娘子們的喜愛,舞伎們若有若無地接近他。他隻是微笑,心不在焉。

融融月色照在他身上。

一線流光下,他靜立水畔,與月融為一處,清冷皎潔,無情無欲。

“沈青梧,你發什麼瘋?這可不是胡鬨的地方!”楊肅終於追上了沈青梧,聲音因喘氣微大了一些。

那處與人說話的張行簡聽到“沈青梧”,他噙著笑的麵容抬起來,非常隨意地向這個方向望了一眼。這是他一向習慣的動作,他隻看一眼便會移開目光。

但是這一次,他看到了目不轉睛盯著他的沈青梧。

張行簡怔了一下。

隔著幽火宮燈,他看到她的眼睛像淬了冰的劍,她用森然的眼神盯著他不放。森然之餘,她眼中深處又是荒蕪的,似乎憤怒,也似乎委屈,還似乎是……迷惘。

張行簡下巴輕繃,握著酒樽的手扣緊。

他想:她怎麼了?遇到什麼難題了?自己應該給她解決的差不多了啊。還是自己又哪裡惹到她了?

張行簡被沈青梧那種想殺了他的眼神盯著,迷茫起來,猶豫起來:他該多關心一下嗎?多關心一下,讓她誤會,是不是不好?

燈燭熒煌,夜風寥落,一重黃葉飛落。隔著人海與曲樂聲,二人靜靜看著彼此。

沈青梧停在長廊前的台階上,目光忽然微微閃了一下:

張行簡在看她,在思考。一位舞伎遞給他一杯酒,他原先是拒絕過的,但此時他心不在焉,接過那酒一飲而儘。

郎君紅潤唇色被水打濕,如同桃花瓣一樣。

舞伎眼睛輕輕亮起。

蒼黑古柏穿廊,月光如水,沈青梧麵色猛變。

她想起來這舞伎是誰了,她知道那被下藥的倒黴蛋兒是誰了。她更從方才帝姬在屏風後更衣的舉動、帝姬與她說話時微急躁的語氣,突然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了:

帝姬覬覦張行簡,要得到張行簡。

第15章

煙火在天上炸開,轟然聲震。

多數人都去欣賞那煙火,張行簡的眼睛亦被突然綻放的絢麗所迷。

斑斕光華後,他再看那長廊古柏下,卻微微發怔。

樹葉搖落,楊肅等人還沒走,但是原本站在廊下的沈青梧不見了。她武藝高強,消失得乾淨利索,就好像從來沒出現過一樣。

“帝姬真是大手筆,這煙火不便宜呀。”耳邊喧囂讚歎不斷。

張行簡看著長廊前方的空地,有那麼一瞬,心神空落落的,有些無緣無故的傷懷。

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突兀情緒,強行讓自己目光移開。

周圍舞伎歌女們圍著他,他繼續露出與先前一般無二的溫和神色,與眾人一道欣賞煙火。這種歲月靜好沒有持續多久,張行簡就感覺到了身體的不適。

起初微微燥,後來四肢緩緩燃上一重震耳欲聾的劇烈戰栗感。

睜眼閉眼的短短瞬息,他聞到周遭娘子身上的胭脂香。這類尋常的香氣侵入鼻端,他一時竟心如鼓擂,內衫濕了一半。

張行簡向後退了半步。

他麵色如常,旁邊已有一舞伎伸手扶他,擔憂詢問:“郎君怎麼了,可是身體不適?”

張行簡凝視著這位舞伎。

他目若溫火,神色平靜,若非舞伎摸到他腕間跳得劇烈的脈搏,便要以為自己下錯了藥,或者藥對這位郎君毫無作用。

張行簡盯著這位舞伎半晌,舞伎雙?唇一張一合地說話間,他內衫汗濕得更厲害,不受控製的渴望讓他想靠近任何一名娘子。

如此。

張行簡明白怎麼回事了。

他微微一笑。

舞伎出神,在他這樣寬和溫柔的笑意下,三魂六魄都要被他勾了去。這位郎君沒有表現出被藥效控製的模樣,反倒是她這個下藥的人紅了臉,心跳劇烈兩拍。

張行簡:“在下有事要去更衣。”

他掉頭便走,雖說走得乾脆,背影卻一貫沉穩,絲毫不見慌亂。

舞伎呆了一會兒,旁邊同伴推她一把,幾個侍女紛紛跟上去尋人:“張郎君,你不熟悉園子路徑,我等帶你去更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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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行簡在陌生的濃夜深園中快走,一重重樹影婆娑落在他麵上。◤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沈青梧站在樓閣瓦簷頂,風吹袍衫,她居高觀望。

她見那郎君額上滲汗,步伐平穩。

一邊人在看幽幽煙火,一邊有侍衛與侍女來堵他。帝姬要得到一個人,自然做些準備。

園林中不動聲色的戲碼在上演,張行簡低聲喚了一聲“長林”,他那個厲害的侍衛便出現,扶住他趔趄的身子一把。

從沈青梧的方向看去,隻看到張行簡和長林耳語幾句,長林目露驚訝,卻當機立斷拋卻郎君,向暗夜中蠢蠢欲動包圍而來的侍衛襲去。

帝姬不會讓這場暗鬥放到明麵上。

所以長林可以在一定範圍內攔住人。

而舞伎上氣不接下氣地追來:“三郎、三郎……”

張行簡驀地轉身,迎向那個最開始的舞伎。舞伎堪堪停步,呆呆看這郎君。張行簡伸手握住她手,她麵紅耳赤時,張行簡用溫溫和和的笑容勾走了她的魂魄:“得罪。”

他毫不猶豫地在娘子頸上重擊一下,將暈倒的娘子塞入灌木下。

做完這些,他步伐抖一下,肩膀微微發顫,側過臉深呼吸,正朝著沈青梧能看到的方向。

還有腳步聲在後追逐而來。

張行簡被汗水浸得潮潤的眼睫滴下一滴水,他大略判斷了一下方向,便朝著最近的一個閣子推門而去。他的雪白衫子在門縫邊飄一下,如同浸了霜的月色。

沈青梧鬼魅一樣。

黑暗中,她立在最高處,眼觀八方。

她不僅聽到了長林和幾個帝姬侍衛打鬥的兵器交戈聲,還聽到了更多的腳步聲,侍女急切的邀功喚聲:“殿下,應該是這個方向。”

風吹拂沈青梧的發絲。

沈青梧在思考。

她似乎看到了一出好戲。

她似乎可以幸災樂禍地看著張行簡落難。

她曾在十六歲時救過他一次,她沒覺得救他得到什麼好處;如今十九歲的沈青梧,再次看到張行簡落難,她有些興奮,有些高興,救人的心思卻很淡。

那是一輪掛在天上遙遙觀望、連俯下的月光都冰涼無比的月亮。

她喜歡看到月亮落難。

喜歡看到張月鹿吃虧。

她不是好人,她喜歡看讓自己不痛快的人倒黴,喜歡看月亮墜落,跌入深淵。

眼下發生的所有事,沈青梧憑什麼多管閒事呢?

博容教過她,說東京水深,環境複雜,她不適合涉身其中。她就該抽身而走。

沈青梧抱著手臂跳下屋簷,在暗夜中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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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閣流丹,樹蔭若潮。在黑暗中行走的沈青梧,腦中浮現張行簡漆黑的眼睛,睫毛上滴落的一滴水。

那滴水晃悠悠,落入他眼中,也在她心上輕輕打了個旋兒,清淩淩的。

她說不出那是什麼感覺,但她一直記得他睫毛上那滴水。

月亮是注定要墮落的。

沈青梧越走越快,又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