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越覺疑惑——婉君的信中竟完全沒有提到自己!
莫非優秀監生太多,所以自己的死活無人在意?
想到這,他不由暗惱起來,當初拜托婉君姑娘打聽京中事宜的時候,他因擔心事情敗露,牽連齊家,因此刻意沒有提忠遠伯府和祁垣的名字,隻讓婉君打聽國子監的事情。
當時他想著自己既然是順天府案首,又有神童之名,應當會有人注意自己。在家蟄伏六年,才要考試就溺死在運河上,父親還有通敵之嫌……便是眾人背後議論猜測,那也不至於無聲無息吧?
他當時篤定婉君姑娘的信裡多少會提到一點,隻要對方先提到,自己再想方設法繼續打聽家裡的事情,就不顯得那麼刻意了。可是誰能想到,信裡壓根沒提到忠遠伯府。
齊鳶繼續往下看,又看婉君姑娘寫京中風俗,北地風景,文人紈絝眾生相,顯然對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打聽什麼,因此將能想到的通通記錄下來。
他越看心裡失落感越重,直到最後一頁,臨近信末,看到婉君寫道:“……曾聽聞‘蘭庭生謝,竹林得阮’語,沒想到京中阮氏竟真有俊才,氣象崢嶸,識見高明,善琴善簫,音節清雅。此人才是順天府第一美才。至於傳言中的順天府神童,名過其實,應深以為恥。”
京城阮氏,隻有阮閣老一族。阮閣老有二子,長子已經尚公主,聽說是為端正清雅之人。二公子似乎是個紈絝子弟。
齊鳶對這倆人了解都不多,邊讀邊琢磨,讀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他才“啊”了一聲,又看了一遍。
順天府神童?名過其實?
齊鳶:“……”這應當是說的自己的吧?況且既然提到了自己,為什麼不提自己的死訊和忠遠伯的消息?
婉君姑娘莫非不知道自己的死訊?
齊鳶終於看到了自己關心的信息,內心卻更加迷惑,翻來覆去地皺眉看著。
謝蘭庭從前艙過來時候,齊鳶的眉毛幾乎擰成了一團。
“還沒看完?”謝蘭庭在齊鳶身邊坐下,提過來兩壇橘酒,“這是嚴姑娘帶來的上好的橘酒,你一起嘗嘗。”
齊鳶將信收起,接過酒卻不喝,默默歎了口氣。
“今天都怎麼了?個個都苦著臉。” 謝蘭庭輕笑一聲,將張如緒和嚴姑娘的糟心事,略去最後一節,挑著說了一遍。
齊鳶聽得咋舌,轉念一想,自己的母親彭氏也是遭了惡婆婆,每日膽戰心驚,比嚴姑娘還慘,不由苦笑起來:“不孝的罪名誰敢擔?一旦被指為不孝,便是被長輩活活打死,那也是白死的。朝廷律法如此,子孫如奴婢,命不好的不過苟且偷生罷了。”
倆人閒敘片刻,謝蘭庭又指了指齊鳶的酒:“這橘酒很好喝,你嘗嘗。”
齊鳶搖搖頭:“再喝怕是要醉了。”
謝蘭庭笑道:“那你的酒量也太淺了,若你來年參加東池會,豈不是一杯就倒?那上麵的酒可是北方烈酒。”
齊鳶不由笑道:“怎麼還有東池會?”
“東池會是大長公主在披香宮辦的文人集會,不少勳貴婦人會借賞景之由去相看少年才俊。”謝蘭庭道,“以你之才,應當不會給揚州府丟臉。不像順天府的那位小三元,連鹿鳴令都讓彆人代做。”
齊鳶原本沒怎麼在意,等聽到後麵,才明白過來這便是婉君姑娘說的那次集會了。
他搖頭笑笑,等直到最後一句恍然愣住。
順天府的那位小三元讓被人代做鹿鳴令?!
怎麼可能!順天府小三元十幾年來隻有自己一個!
“自己”怎麼會參加東池會……
周圍的聲音潮水般退去,齊鳶聽到自己艱難地咽了口水,腦子裡已經難以置信地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自己”竟然沒死???
他感到自己的脖子似乎僵住了,一股徹頭徹尾的寒意從他的腳底滲透進來。齊鳶極為緩慢地轉動脖子,許久之後,直勾勾地盯住了謝蘭庭。
“祁神童原是這科鄉試中最讓南方士子注意的人物,哪想到他如今竟也泯然眾人矣。隻可惜你還沒參加院試,恐怕趕不上今年的鄉試了。否則以你之才,這鄉試會元之位,無論是誰的……” 謝蘭庭雙目微垂,輕聲道,“你都必能……取而代之。”
第62章 清遠道長
齊鳶隻覺自己的思緒跟魂魄似乎同時離了這具禸體, 飄飄蕩蕩,茫然地四處張望著。
自己的身體沒死嗎?如果沒死, 那自己為什麼沒能醒過去?為什麼魂魄會跑到千裡之外的揚州?到了一個陌生人的身上?
為什麼會這樣?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死透了, 魂魄不甘又或者命數未儘,才會寄身在此。可現在自己明明沒死……如今又是誰在自己的身體裡?
對方又是什麼來曆?是跟自己一樣枉死的冤魂?
他會不會害自己的家人?母親知道那具身體裡的不是自己嗎?
齊鳶一口接一口地喝酒,腦子裡昏昏沉沉地想著, 所有的頭緒都糾纏在一塊, 然而內心叫囂的最終隻有一個念頭——回到京城!
他要回去。既然自己的身體沒死,祁垣的身份還在, 那自己就該回去照顧家人, 想辦法讓家人脫險。
至於自己身體裡的那人, 如果是孤魂野鬼, 隻要他心地善良不會作惡, 那就收留他。如果他也是這一世的人,還有親人在世,那就送他回去跟家人團聚, 隻要他肯立誓……
齊鳶腦子裡轟然作響,突然想起自己不久前的那句話。
“晚輩願意立誓守約, 嚴守秘密。”
縣試之前,齊老夫人看破他並非小紈絝,幾番試探之後讓他立誓。
老夫人當時的心情應當跟自己此時一模一樣吧。
那如果自己去了京城,齊家又該怎麼辦?齊府上下的人一直拿自己當齊鳶好好對待著,齊方祖如何能接受活過來的兒子突然離開?洪知縣和褚先生又怎麼能接受自己看中, 並鼎力相助的學生突然去京城?王密對自己十分依賴,幾乎拿自己當親哥哥, 崔子明暗中幫助自己, 遲雪莊更是剖心剖肺赤誠以待, 自己轉臉不認,他們又當如何……
甜膩的橘酒喝到後來似乎開始泛苦,齊鳶怔怔地想著,滿腔的不解茫然和愧疚幾乎要將自己淹沒。
謝蘭庭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了。
外麵夜靜山空,微雨落在船板上發出沙沙的聲響。打開的窗戶外麵,依稀能看到遠處的畫舫上遊人正隔舟相呼,行歌作樂。
齊鳶目色沉沉地望著外麵,一壇酒不知不覺見了底。他晃了晃酒壇,又覺雙目酸澀,頭腦昏沉,半晌後長歎一聲,不管不顧地就地一倒,竟就這樣睡著了。
這一覺最初睡得並不安穩,醉酒時的那些情緒並沒有因他陷入夢中而有所緩解。
忠遠伯府的幾年經曆,父母的困苦,太傅的期盼,齊家眾人的寬容愛護,這邊老師和知縣的一番苦心……一層一層地壓過來,他分不清自己是人是鬼,應當北歸,還是要留在這裡。
齊鳶時夢時醒,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人在旁邊輕輕歎氣,隨後又覺額頭溫熱了一些,有人似乎在給他擦汗擦臉,又像是低聲在他耳旁說話……
臉上有些溼潤,自己哭了嗎……
齊鳶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唯獨一種清苦的草木氣息幽幽鑽入鼻子。那氣味苦得純粹,齊鳶聞得救了,漸漸沉靜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丟下這些,陷入了黑甜的夢裡。
第二天一早,齊鳶在輕快的鳥鳴聲中醒了過來。
船上的紗燈已經滅了,船隻泊在一處水亭下,遠處曙光氣明,煙波縹緲。齊鳶坐起身,發現自己躺在後艙的一間小室內,床上鋪著錦褥,被子上也有淡淡的鵝梨香氣,應當是熏過齊府售賣的帳中香。▼本▼作▼品▼由▼思▼兔▼在▼線▼閱▼讀▼網▼友▼整▼理▼上▼傳▼
他起身下床,身形稍稍晃了一下,想是昨晚醉酒的緣故,感覺額頭突突地跳著,口中也有些渴。
船家提著茶壺進來時,齊鳶正覺口渴。
“公子醒了?”那船家笑道,“公子先漱漱口。等會兒後梢生了灶就可以煮雞湯麵來吃了。公子要是運氣好,一會兒或許能吃上鰣魚。”
春天正是吃鰣魚的季節,而鰣魚嬌嫩,離水即死,因此如果想要吃新鮮的鰣魚,都是讓人乘小艇去捕,艇上生好爐火,一旦捕到鰣魚,船上的人立刻收拾乾淨下鍋。
齊鳶此時內心已經平靜了下來,他點點頭,謝過船家,餘光看到自己手腕上纏著一段五彩絲線,微微一愣。
“昨天跟我一塊上船的那位公子呢?”齊鳶問,“他有沒有在船上?”
船家笑嗬嗬道:“那位公子剛走不久,看樣是有急事要辦,他臨走前叮囑說讓公子吃過了再走。”
齊鳶怔了怔,隨後點點頭,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潺潺流水。
船家候了會兒,看他沒有彆的囑咐,便將茶壺放在一旁悄悄走了出去。
齊鳶等船家離開後,又抬起手腕看了看。昨天的五色絲絛被人剪下一段,編成了齊整的三股辮,最後兩尾相扣,又編出一個吉祥結,緊緊箍在他的手腕上。
齊鳶很難想象謝蘭庭在燈下編繩結扣的樣子,但他知道謝蘭庭一定照顧過自己,將自己挪到這間小室休息。
他更確定,對於京城的“自己”,謝蘭庭一定是知道什麼。
這人早早離開,未必是有急事,而是怕自己醒來後追問他吧……
腦海裡千頭萬緒,齊鳶搖了搖頭,將紛紛冒出的猜想撇到一邊,開始認真思索起了出路。
他不可能拋下揚州的一切回到京城。先不說錢知府看得緊,不會給他出具路引,單是忠遠伯府如今的狀況,他若草率行事,也會很容易為齊家惹禍。
更何況如今齊家現在也處在風口浪尖,他得先把小紈絝的家人安排好再說。
至於京中情形,仍需進一步打探。
他之前小心翼翼行事,是怕謝蘭庭發覺異常。如今看來,這位指揮史大人手眼通天,或許早就發現了什麼,所以自己再跟婉君姑娘通信,可以試試找他幫忙,借用官驛。這樣一來一回,能快不少。
昨晚的情緒和茫然似乎隻是一場醉酒後的錯覺。齊鳶此時思緒漸漸清明,人也徹底冷靜下來,一手輕輕敲擊著窗棱。
其實接下來如何行事,隻看府試成績了。
如果自己府試中了,那就一邊打探京中消息,一邊準備院試,隻要過了院試,便有了生員身份,自己憑借生員巾便可以行走天下,到時候進京也方便。
如果沒有通過府試……那就跟齊家長輩商議,納粟入監,自己以例監的身份去京城!
日頭升起,霧氣散乾淨的時候,船家果真將扁食做好,並端了一盤鮮嫩的鰣魚過來。齊鳶食指大動,謝過船家後也不客氣,在船上用過早飯,又讓船家將自己送回碼頭,自行歸家去了。
清晨時分,路上行人很少。齊鳶往回走了一裡路,就聽前麵有人大喊:“少爺!少爺回來了!”
齊方祖正在家裡等得心急如焚,昨晚狀元巷的曾家邀他出遊,齊方祖興衝衝赴約,等到船上卻被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