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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禮躬著腰將奏疏呈遞給元祐帝。

元祐帝還沒翻開,何清賢突然一手指天:“天下田地,儘半數都在藩王宗親手中,剩下五成,官紳占地兩成,數千萬百姓隻占三成!宗親越來越多,會從百姓那邊搶奪更多田地,官紳越來越貪,他們欺軟怕硬,也會挖空心思盤剝百姓,若朝廷再不想辦法解決這兩顆巨瘤毒瘤,百姓活不下去時,便是水湧覆舟之日!”

此話如雷鳴炸裂,轟得大殿之內鴉雀無聲,連呼吸聲都要沒了。

華陽不得不倚靠在門柱上,全身竟然隱隱發抖。

最後,還是陳廷鑒心平氣和地問:“何閣老又有什麼護國良策?”

何清賢:“第一,藩王宗親,除了朝廷賞賜的祿田、自己開墾的荒田,凡是從百姓手中掠奪的田地,一概歸還百姓,也不可再以任何方式從百姓手中置辦田地,杜絕兼並源頭。第二,全國徹查貪官惡霸,按照律法嚴懲,隻要天下無一官員敢貪,自能民安國泰。”

陳廷鑒:“宗親也是人,是人便可真金白銀交易,朝廷憑什麼禁止他們置辦田地?你這法子根本不能服眾。”

何清賢:“那就嚴查,太祖冊封藩王可不是為了讓他們魚肉百姓,各地藩王皆有為惡之舉,朝廷總是輕拿輕放,受苦的還是百姓。”

陳廷鑒:“查查查,你就知道查!派誰去查?朝廷又有多少你這樣的大清官可用?”

元祐帝抿緊了唇。

他也知道何清賢的想法很好,可是藩王宗親哪裡是輕易能動的?逼急了一起跳起來造反,二十多個藩王,萬一裡麵有個厲害角色真成事了呢?

包括天下官紳,百姓活不下去會反,官紳照樣也會被逼急。

朝廷需要銀子,但不能采用太過激進的辦法,以免危及朝局穩定。

他剛要開口,何清賢似是早料到自己的話不會被皇帝、太後認可,笑了笑,氣勢略收:“既然不能查,那就重新給宗親、官紳定個免稅的份額,超過份額的,與百姓一起繳稅吧!那麼多田地都握在他們手裡,朝廷都窮得揭不開鍋了,憑什麼他們還富得流油?”

“皇上您好好想想,與其換個花樣搜刮民脂激起民怨,直接多出幾百萬頃的稅田,豈不是更好?”

第169章

何清賢的第一主張, 是殺儘魚肉百姓的藩王、貪官。

但這事說起來容易,辦起來難於登天,元祐帝根本不需要考慮就在心裡否了。

何清賢的第二主張, 便是讓以前完全免稅的宗親定個免征額,其餘的繳稅, 再讓以前有大量免征額的官紳減少額度,多繳稅。

第二條聽起來比第一條容易了些,但單獨拎出來,依然會激起各地藩王、官紳的強烈反對。

陳廷鑒搖頭:“奪人錢財如同殺人父母,你何青天兩袖清風家裡也沒有多少地, 說此話當然大義凜然, 遠的不提, 你隻問問呂閣老他們, 他們可願意放棄曾經的免征額,聽你的多繳稅?”

何清賢猛地看向身後的三位閣老。

被點名的呂閣老立即額頭冒汗, 一邊抬起衣袖擦臉一邊慚愧道:“臣家中並無多少田地, 倒是不介意按照何閣老的法子繳稅, 隻是官紳免田賦已經延續了千餘年,廣大學子奮起讀書, 除了想要為朝廷效力, 也是為了光宗耀祖惠及親族,尤其是世宗朝才將官紳免稅額定入律法,突然要改, 如何能服眾?”

世宗就是華陽、元祐帝的皇爺爺, 那位駕崩前被何清賢大罵了一頓的老祖宗。

一提世宗, 何清賢的話可就多了, 如果不是他自己收著, 連說三天三夜都不會累:“你也提世宗,世宗朝時奸臣當道,他老人家除了修仙問道還管過什麼?朝政都交給嚴家父子兩個巨貪,那樣的內閣能幫世宗定出什麼好國策?律法,你還知道律法,那要按照太祖朝的律法,嚴家父子、天下貪官早都該砍頭了,還能讓他們魚肉百姓到今日的地步?”

呂閣老:……

戚太後:“何閣老,不可對世宗不敬。”

元祐帝的額頭也悄悄滑落一滴汗珠。

側間的門簾後,華陽看著何清賢如鬆如柏始終昂然屹立的清瘦身影,仿佛也瞧見了昔日此人大罵皇爺爺的畫麵。

呂閣老敗下陣來,陸閣老、沈閣老將頭垂得更低了。

何清賢依次掃過這兩人,再冷颼颼地盯了陳廷鑒一會兒,重新轉向戚太後、元祐帝:“娘娘,皇上,臣知道,要想推行臣所說的稅製改革,必定要排除千難萬難。可本朝延續了兩百餘年,藩王、官員是從太祖、成祖時的盛世一點點腐朽至今,眼看就要爛至根骨。皇上若隻想維持自己一朝的繁榮,那麼陳閣老的一條鞭法確實可行,可皇上想要祖宗基業再傳承兩百餘年甚至更久,那就必須按照臣的法子,大改特改。”

元祐帝沉默許久,看向陳廷鑒:“先生怎麼看?”

陳廷鑒眉頭緊鎖、心情沉重:“何閣老所言在理,隻是推行起來太難,臣還是堅持一條鞭法。”

何清賢直接朝他這邊唾了一口:“老奸巨猾、屍位素餐!”

陳廷鑒避開兩步,冷冷看他一眼,卻沒有說什麼,隻請戚太後、元祐帝做主。

茲事體大,非一時能決斷,元祐帝讓五位閣老先退下,他要與太後慎重考慮。

閣老們走了,留下兩封奏疏,一封是陳廷鑒的“一條鞭法”,一條是何清賢的“宗親官紳一體納糧”。

華陽腳步虛軟地走了出來。

何清賢並不可怕,但他陳詞時的激昂氣勢,讓華陽覺得自己就是他口中的宗親貪官,亦或是皇爺爺之流,總之都是他唾罵的對象。

娘仨互視一眼,竟是相似的感受。

靜默片刻,元祐帝問:“母後怎麼看?”

戚太後看都沒看何清賢的奏疏,道:“我讚同陳閣老的,穩妥為上。”

先帝都不敢太冒險,他們母子更擔不起這個險,聽何清賢的,萬一天下生亂王朝覆滅,她與兒子便會成為亡國太後、亡國之君,這等千古罵名,他們背負不起。

元祐帝垂下眼簾,再看向姐姐。

戚太後的目光瞬間變得淩厲起來,她也願意驕縱女兒,但如果女兒越了界限,她隻能繼續做一個嚴母。

華陽似乎沒察覺母後的視線,拿帕子擦擦額頭,有氣無力地道:“這種大事,你跟母後做主就好,我什麼也不懂,也再也不想摻和。”

說完,華陽先告退了。

戚太後看著女兒出門,才告誡兒子:“我知道你們姐弟親近,但以後不可再拿國事詢問你姐姐。”

元祐帝麵上恭敬,眼底藏著淡淡的諷刺。

如果後宮不可乾政,母後現在做的又是什麼?

白日娘仨各忙各的,傍晚再聚到一起用飯。

華陽:“明日休沐,駙馬大概會進宮來請安,到時我就跟他一起回去了。”

元祐帝:“這才住幾日?”

華陽:“我自己出宮還能撈句懂事,再不走,母後該煩我了。”

戚太後:……

元祐帝抿了抿唇。

既然姐姐明日就要出宮,飯後元祐帝又請姐姐去禦書房談心、下棋。

戚太後沒有道理阻攔,隻隱晦地遞給女兒一個眼色。

華陽明白,母後不想她議論早上的稅改。

元祐帝偏要聽聽姐姐的意思,把兩封奏疏都遞給姐姐。

華陽笑道:“你這樣,分明是對何閣老的話動心了,不然直接跟母後一樣,選陳閣老的一條鞭法就是。”

元祐帝正色道:“難道姐姐不覺得,何閣老的話更有道理?”

他是皇帝啊,憑什麼他過得這麼窮,非得從百姓那邊搜刮銀子去加強國防、賑災防災,那些藩王、官紳卻個個穿金戴銀?

華陽拿起何清賢的奏疏。▃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

整篇奏疏裡沒有一句廢話,先列舉大廈將傾重重危機,再提出兩條新政,一是宗親官紳一體納糧,二是趁著這次全國清丈,實行攤丁入畝,廢除以前的人頭稅,完全按照名下田地征稅。其中又有些細則,總結而言,中等偏下的百姓以及窮苦百姓幾乎不用再繳稅,中等偏上的百姓賦稅幾乎沒有變化,較為富裕的地主、大地主的賦稅則大大增加。

而天下的地主,多是豪強、官紳以及藩王宗親。

也就是說,何清賢祭出了兩把大刀,刀刀都要從宗親、官紳、豪強手裡搶銀子。

公爹的一條鞭法同樣是要從這些人手中搶銀子,但與何清賢的大刀比,公爹用的更像農民的耙子,從邊邊角角耙一點出來,會讓這些大地主不舒服,最多有點皮外傷,總不至於傷筋動骨。

損宗親官紳,百姓輕鬆,國庫充盈。

不損宗親官紳,朝廷想要國庫充盈,隻能對百姓下手。

兩條路優劣明確,就看為君者敢不敢走。

華陽想到了上輩子。

公爹隻是拿出一把耙子,死後都要被天下官紳誣陷唾罵,落得個全家流放的淒慘下場。

這次何清賢舉出兩把大刀,無論他自己還是弟弟,都要承擔更大的風險。

華陽看向弟弟,直言道:“這是你的江山,究竟要走哪條路,隻能由你決定,姐姐隻知道,那條最難的路,放眼天下隻有何閣老敢提出來,而何閣老這樣的人,或許還會有,但能夠站在內閣能夠當麵諫言的,一定隻有他一人。一旦何閣老走了,弟弟以後就是想用這樣的人,也無處可尋,至於你的子孫,能有何閣老或陳閣老其中的一個,都是祖宗保佑。”

元祐帝心跳急促,眼神亮如星辰:“姐姐的意思是……”

華陽搖搖頭,不讓弟弟說出來,問:“何閣老的法子,你敢用嗎?想清楚了再回答。”

元祐帝:“我敢!”

初生牛犢不怕虎,華陽又問:“倘若將來有一日,你退縮了,那些反對的臣子逼著你降罪內閣,你可會義無反顧地為他們撐腰?”

元祐帝:“我會!”

華陽眼睛一酸。

話本裡的少年郎,動情的時候情是真的,誓言也發自肺腑,可人心易變,少年郎是可以反悔的,最終苦的隻是那些被他辜負的人。

少年皇帝更是如此。

對上輩子,華陽已經有了大概的猜測,但弟弟真的要治罪公爹時,他究竟在想什麼,華陽注定不會有一個準確的答案。

這輩子,選擇權既握在弟弟手裡,也握在內閣那邊。

華陽:“新政需要君臣同心,你敢了,還要問問內閣敢不敢。”

問問何清賢,敢不敢被天下宗親官紳恨之入骨,活著隨時都有可能喪命,死後隨時可能被開棺鞭屍。

也問問公爹,敢不敢再走一遍類似的路,活著時嘔心瀝血,卻在死後被他最愛護的弟子親手降罪,禍及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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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陳敬宗早早來了宮裡。

華陽笑著與母後、弟弟道彆,坐著步輦出宮,再上